射雕英雄传(旧版)
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
她见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著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一物能够治他,只是十分难得,又不许我问。可是我总要想法子弄来救他。”郭靖喜道:“蓉儿,那真是好,你准能弄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呢。今日吃饭时我绕圈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当即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为宽怀。
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原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咱们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极之畅美。黄蓉四下一望,见东首窗边放著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笼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过去一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著一首“风入松”,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士大夫却整日价只是喝酒买花,难道匡复中原之事,就置之于脑后了么?”黄蓉道:“正是。我爹爹最恨这种有才无行之辈,若是他见了这词,定当访到题词之人,一剑两段。”
忽听见身后冷笑一声,一人说道:“两位知道什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摸四十上下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了一揖道:“小可不解,要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孝宗皇帝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不世的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
黄蓉道:“这屏风皇帝瞧过,所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啦?”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来是个“携”字,“醉”字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皇上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是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够这样点铁成金呀。”说著摇头晃脑,叹赏不已。
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连皇帝也是如此醉生梦死!”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
原来郭靖自幼听母亲讲述金人之残忍暴虐,只道宋人积弱,以致不敌,南渡以后,必常励精雪耻,岂知君臣上下,竟一味以吟风弄月为务,心中忍耐不住,一脚将屏风踢碎,反手抓起那个酸儒,向前一送,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下脚上的栽入了酒缸之中。
黄蓉大声叫好,握住两条桌腿,用力扳断,举起来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纷纷往店外逃去。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一推一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间变成一堆瓦砾。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二人是何方来的疯子,那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什么不顺眼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不是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作。郭靖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儿,你化工夫学这些劳什子干么?”
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有用些。”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半建有一亭,亭额书著「翠微亭”三字,题额的却是韩世忠。郭靖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入亭。
只见亭中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郭靖赞道:“这首诗好。”黄蓉道:“那是岳武穆王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韩世忠思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并将岳爷爷这首诗刻在里面。”郭靖追思前朝名贤,在亭中站立良久,不住抚摩石上的字迹。
正想得出神,黄蓉忽地身子一矮,一牵他的衣袖,跃到亭后的花木丛中,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一人说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虽是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却想不起谁来。
只听又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解除他的兵权,韩岳二人纵然英雄盖世,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著这人声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惊,心想怎么他在此处?
正自感到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加令他大为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英雄都是无用的。”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寥寥说了数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
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你想他们到临安来有何图谋?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人,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初时胡涂,现下早已明白大义。若真见事清楚,怎么会与这人在一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也是不解了。”黄蓉又提起当日在赵王府华翠阁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奸人,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看来这遗书是在临安城中。若是当真被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必然苦受他的残害。”郭靖凛然道:“蓉儿,咱们决不能让他的奸计得成。”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和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有这样一件大事,却又叫人不能怕他。”黄蓉笑道:“你不怕,我也就不怕。”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了完颜烈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是个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那里寻找得著。走了半天,眼见天色已黑,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铺中挂著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东西给周伯通,于是化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什么酒楼?”那店伴笑道:“两位原来初到京师,有所不知。这三元楼的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
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著栀子花灯,内面花木森茂,酒座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著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
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见隔壁阁子中完颜烈的声音道:“也好!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想: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姑女中有一人娉婷的站起身来,手执牙板走进隔壁阁子。
过不多时,只听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与郭靖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廉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双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牙板轻击,箫声悠扬,倒也唱得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著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烈赏得不少。
完颜烈道:“孩子,柳永这一首‘望海词’,与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姻缘,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爹爹你说。”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烈作爹爹,相互对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问个明白。
只听完颜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在派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画工,写了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题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别人的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尽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他们自在。”两人一溜出阁,来到后园,黄蓉火折一晃,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时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烈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再对付这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好见完颜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三元楼中出来。两人远远随在他们身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双凤客店。
两人在客店外等了半个时辰,见完颜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咱们回去吧,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客店,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的伤势有何变故,急步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赌钱,输了个一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
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以致自行缚住了双手,不敢与她爹爹动手,问道:“这西毒坏得紧,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等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迳往大内而来。那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不到一顿饭工夫,四人已跃进宫墙。宫内带刀卫护巡逻得极是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卫护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明殿之东。这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近侍中贵,提警得更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只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厨中,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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