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是半点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曰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我曾听老毒物说,天下只有一人能治你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日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七年,少则五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山论剑的胜负,但他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师父,一阳指的功夫我也学会了,我来给你通脉,就在这山洞之中,好么?”
  洪七公摇头道:“一灯大师传你一阳指功夫,你可知是什么用意。”郭靖从未想到这一节,经洪七公一点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惊叫:“啊哟!一灯大师是要寻死,那我可害了他啦!”洪七公道:“他给蓉儿治伤之时,若不见你从旁学了指法,后来那瑛姑上山寻仇,他岂能袒胸受戳?你给我治伤不要紧,这五七年之中,老毒物若来加害,你如何对付?一灯大师这一片苦心,你又如何能轻轻辜负?”郭靖道:“你老人家伤愈之后,就能对付老毒物了。”洪七公只是摇头,说道:“我一时之间功夫难复,烟雨楼比武之约可已是迫在眉睫,这事待比了武之后再说。”黄蓉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争,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道:“什么?”黄蓉道:“靖哥哥心里记著的那篇叽哩咕噜的文字,一灯大师译出来教给了我们啦,弟子猜想,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大喜,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第九十四回  深痛巨创
  黄蓉道:“师父,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出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吧。”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洪七公到嘉兴。洪七公笑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上。”说著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道别,向北风驰而去。
  郭靖望著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了柯镇恶之事,心中闷闷不乐。黄蓉也不劝他,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个干么?”黄蓉道:“我为什么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愿被你杀头。”
  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样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肯伤害你半点。”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甚是感动,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身上,指著水边的一排柳树,轻轻说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被你杀了。”郭靖抚著她的头发道:“傻孩子,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著你。”
  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著他的双眼,脸上现出焦虑的神色。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黄蓉道:“好!那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奇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去杀了完颜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陪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有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有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好啦。”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位蒙古公主的婚事,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现在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一红,垂下头去。
  郭靖默然不语,心中思潮起伏,见黄蓉对已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但想就此把世事尽数抛开,似乎又是异常不妥,可是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的肩头,啜泣了起来。
  这一下大出郭靖的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害怕什么?”黄蓉不语,只是低声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但始终见她嬉笑自如,无忧无虑,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不测么?”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
  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心中又慌又乱,总觉得终有一天,你会听他的话而杀了我的。所以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郭靖笑道:“我还道什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的六位师父不是也骂你妖女什么的?后来我跟著你走了,到头来也没有什么。我的六位师父脸上严厉,心中却是再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他们定会喜欢你。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可以跟他学学;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头,问道:“这么说,你定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母亲,一起去杀了完颜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道:“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什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杀我的头还不够,他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句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著那股孩子的稚气,但眉间眼角,似乎已亲见了将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将来若是当真有甚灾难降临到她的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
  黄蓉听了这话,向郭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什么?”黄蓉道:“我还要什么?什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扬,笑靥如花,叫道:“若是再要什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这花树底下舞蹈起来。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目,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周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蝴蝶般绕著她身子转动,好看煞人。
  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从这根树干跳到那根树干,舞蹈中夹著「燕双飞”与“落英掌”的身法,想见她心中喜悦已极。
  郭靖心道:“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说东海里有一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仙山比这桃花岛更好看,当真有什么仙女比蓉儿还美么?”
  忽听得黄蓉“咦”的一声低呼,从树上跃了下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树林中奔去。郭靖只怕迷失了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脚步,指著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道:“那是什么?”郭靖抢上一步,只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细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日常所骑的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著手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忽然见它死在这里,心中不禁一酸,寻思:“此马齿口虽长,但生具异相,神骏非凡,驰驱南北,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倒毙在此?三师父一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一看,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曰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向上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然发觉腿骨都已碎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郭靖愈来愈是惊疑,提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都是血迹。
  这血迹已变紫黑,但腥气尚在,看来染上约摸有三四天。郭靖急忙将马翻转,细细审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他一交坐在地下,心道:“难道这是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人在那里?”
  黄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一面看著地下,一面向前走去。郭靖低头一望,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得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著血迹向前急奔。
  那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黄蓉却又在地下寻到了蹄印或是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个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至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道是黄蓉的亡母埋骨所在,当下扶起倒在地下的墓碑,果见碑上刻著「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这十一个字挺拔遒劲,正是黄药师的手笔。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知道岛上已发生巨变。她生性仔细,不即进墓,在坟墓周围细细察看,只见墓左的青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的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一见墓道中情形,两人更是惊疑不定,但见壁上到处石屑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将入石室时,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郭靖却隐隐约约辨明,正是六师父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熟铁铸成,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再无旁人。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断秤,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郭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的锤铊,那是全金发临敌时用以飞锤打人的。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郭靖大惊,一跃而起,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在墓道上撞了一个响头,这时丝毫不觉疼痛,急忙取出火折,晃亮了一瞧,只叫得一声苦,登时昏晕在地。
  这火折却在仍拿在他手中,斜斜的燃著,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著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薰著。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迳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被打缺了一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斜插在地下。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上戴著一顶破方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是妙手书生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在这地下墓室之中,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的身子,只听得丁丁铮铮,一阵轻响过去,从他怀中落下无数珠玉珍宝,散了一地。黄蓉检起一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重又抛在地下,冷冷的道:“这是我爹爹搜罗来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著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著声音道:“你说我二师父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