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什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绿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一‘比’字,反面有一‘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可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还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是向他解释:“那曰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在旁边是亲眼见到的。比到后来,小王爷除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只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多。”
只因这场比武招亲,他日生出许多事来。那时不但梁子翁、沙通天等在旁目睹,此后完颜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是以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有感慨。
黄蓉道:“一想到此事,那是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物,最好不过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小王爷,我猜得不错吧?”杨康默然不语。
黄蓉又道:“想通此节,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抓身亡,世上练过这个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这两个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铜尸梅超风生前曾收过一位高足呢。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只听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与你爹爹拼命。”
黄蓉叹道:“你这计策原本大妙,他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仆,逼著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杨家哥哥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一高兴,便对你们言听计从。咳,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想那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捉鳖之计啊。”
柯镇恶听她所说,宛如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境,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检了我爹爹的长袍面具,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那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杨家哥哥所杀,韩小莹自刎而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布仁得悉凶手姓杨时,他已中了剧毒了。”
欧阳锋叹道:“小ㄚ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绿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
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折,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有你这个ㄚ头聪明机伶,想必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时,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那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的道士们都已离岛他往。杨家哥哥一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两人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杨家哥哥又怕我爹爹先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他眼睛瞎了,口中舌头却是好的。他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得欧阳锋叹道:“唉,我真羡慕黄老邪生得个好女儿啊,句句说到了我心窝里。”
黄蓉幽幽的道:“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欧阳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香港红楼梦学者林以亮:我还有一个印象。在你的武侠小说里面,有好些因素,都是中国的旧小说里面不曾有过的,譬如把现代西方侦探小说的技巧,也运用到武侠小说里面去。这里我不妨举一两个列。一个是“射雕”,譬如起先好像东邪下毒手杀人,到头来却是西毒下的毒手,而一路下来,不但郭靖给瞒过了,连读者也是疑参半,最后才揭晓。……这些,我都觉得你好像是受到了一点西方侦探小说的影响。金庸:不错,侦探小说我一向都很喜欢看。侦探小说的悬疑与紧张,在武侠小说里面也是两个很重要的因素。因此写武小说的时候,如果可以加进一点侦探小说的技巧,也许可以更引起读者的兴趣。林以亮:那么在现代西方的侦探小说作家中,你最喜欢的是谁?金庸:AgathaChristie ,她的小说我差不多全部看过。我觉得她比较intellectual,推理很好。你也喜欢她吗?……“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辑,金庸访问记,页41…42,台北远景出版社出版,民国75年6月再版。”)
第一百回
却听黄蓉又道:“傻姑,这位姓杨的兄弟是个好人,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黄蓉道:“这位好兄弟在你家杀过一个人,你见到么?”傻姑拍手道:“是啊,那当真好本事,他,……啊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杨家哥哥,你让她说下去,何必用暗器伤她?”
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明儿我送你回岛上去。”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想是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这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一个什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全身汗毛直竖,右手暗暗运劲,心想若是她当真要哇露出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公子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得见,难道风声已泄么?”
这时古庙中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气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竟是睡著了。
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此人留著终是祸胎,必当想个什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著他半张脸,神情漠然,似乎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
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著,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各各渐入睡乡。正蒙眬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你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阴风侧侧。傻姑叫道:“不,不,不是我杀,是好兄弟杀……”话未说完,呼、篷、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下,却被黄蓉用打狗棒法甩了一个筋斗。
这一动手,众人一阵大乱,沙通天等立时将黄蓉团团围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著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一望,黑沉沉的不见什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是好兄弟用铁枪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别伤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自己的私生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是句句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这几句话说得凄厉之极,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语音方绝,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著羽翼振扑之声,原来塔顶成千万头乌鸦被欧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他的话?令侄是小王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绿无故的相害于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却斗然跃起,盘著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别捉我啊。”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那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
欧阳锋连问数声,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只瞪著一双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知道愈是强力威吓,她愈是不敢说话,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里,左手又放松她的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微微一笑。
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著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致得很啊,她到那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疑心,他素知自己侄儿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公子武功高强,虽然双腿受伤,杨康也仍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杀他,当下转头向杨康道:“他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声道:“那么是谁?”虽在黑夜之中,他双目仍是凛然有威,杨康吓得手脚麻软,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竟说不出话来。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心狠,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什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我曾听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
欧阳锋被她说得如堕五里雾中,连问:“什么话?”
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未见两人之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了欧阳公子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著。’”
欧阳锋见黄蓉住了口,接著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惊怒交迫。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几句话,教我想起,一切全是因你本领太高,才害了你侄儿性命。那人说:‘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此人姓名,但语言口吻,将杨康的说话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都,母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王府中又多金人,是以语音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是杨康的言语。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叫,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
原来他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上,一抓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头一偏,这一抓落在她的肩头。他这下出手用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常言道十指连心,痛得他险险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只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个个袖手旁观,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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