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咱们走吧!”拉著黄蓉的手,奔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侠,记著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在十余丈外。
柯镇恶怔怔的站在当地,只听两人脚步声逐渐远去,终于全然消失,满天乌鸦啊啊的噪个不停。
第一百零一回
柯镇恶呆了半个时辰,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喙食尸身,心想穆念慈虽然钟情恶贼,本身却无过恶,不能让她葬身鸦腹,当下奔进殿去,赶开鸦群,抢出穆念慈的尸身,在庙后空地上挖一个坑,将她埋了,再跃上屋顶,找到铁枪杆。他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只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在此,只怕靖儿亦在附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无已,一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愕然放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师父,你怎么了?”柯镇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打了半晌,这才放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一顿,终于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连称是,说道:“师父,咱们快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桃花岛养伤去了。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那里?”
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蓉儿若逃不脱他手掌;侥幸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什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道:“师父,您千万别这么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于是道:“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他急速来援,弟子实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一枪打来,骂道:“还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师父的背影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那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堆白骨。
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笔勾消,念著结义一场,检起骸骨到庙后葬在穆念慈的坟旁,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
祝毕,向杨康与穆念慈的坟揖了四揖,回身出庙,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踪迹,郭靖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著小红马到处探访,问遍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但黄蓉的音讯半点俱无。
他生性坚毅,愈遇挫折愈不灰心,下了决心纵然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黄蓉找到。这半年中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连完颜烈竟也不知去向。
这一日行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连日大战,金兵溃败,退下来的残兵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危,害人至于斯,苦就苦了百姓。
这天来到山谷中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人喊马嘶,数百名金兵冲过村来。当先一名军官头上挑著一个婴儿死尸,哈哈大笑。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那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手一掌,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这半年来他练功不缀,内力大进,这一掌那军官如何禁受得起,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那小红马见过战阵,兴高采烈,四蹄如飞般迎了上去。郭靖杀得兴起,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在敌军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他凶猛,败军之余那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旗,烟雾中一队百人队的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被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著人多,回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奋勇冲上,被他一一挑下马来。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
蒙古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前后夹击,片刻时几百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队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夫长一听是大汗的驸马爷,那敢怠慢,急忙下马致敬,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
正乱间,村外声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只见一匹大黄马奔入村中,马上一位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那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一对白雕识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靖互道别来情景。拖雷当日信了杨康慌言,只道郭靖已死,此时见他无恙,自是欢喜无限。
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这一年多时日之中,成吉斯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拓地无数。赤述、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开国四杰,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山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成军。金国精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
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忽尔快马传来急讯,成吉斯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
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纵目远望,一片无际的大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著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曰生辉。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著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用黄金铸成,帐前高高竖著一枝九旄大纛,这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成吉斯汗在这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一匹,将这号令送到万里之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鸣响,草原上烽火弥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驰。
郭靖策马立在一座沙丘之上,望著这吓吓兵威,凝思无话。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进金帐谒见大汗。一进帐中,三人微微一惊,原来大汗手下的诸王诸将都已集在帐。
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烈的脑袋,但数次相见,都总被他逃走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
会中诸将都道,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斯汗道:“好,就是这么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觉一双温软的手掌掩在自己眼上,同时鼻中闻到一股香气,一怔之下,叫道:“华筝妹子!”转过身来,只见华筝公主,身穿白衣,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两人分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姿飒爽。
郭靖一呆,惊道:“妹子,你给谁带孝?”
华筝公主喜极而涕,哭出声来,叫道:“给你带啊,原来你没死。”
郭靖心道:“她与我虽未结亲,却已待我如若丈夫。”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在晚风中相对而立,双双竟似痴了。
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妈去。你活著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自从那曰我听说你死了,难道我没有连夜连曰的哭你?”蒙古人生性直率,心中想到什么,口里就说了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种说话口气,不禁深有亲切之感。暮色中细看她的容颜,果然较前大为瘦损。
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不在话下。
又过数日,成吉斯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高兴。再过数日,就给你和我女儿成亲吧!”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与别人成亲?”但见成吉斯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半晌也说不出来。成吉斯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百斤黄金,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成亲。
华筝是成吉斯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钟爱。此时蒙古国势曰隆,成吉斯汗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一听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一脸愁容。
眼见喜期已在不远,郭靖越来越是烦恼。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
郭靖道:“母亲,孩儿有此苦楚,不知如何是好。”李萍道:“大汗对你恩深义重,岂能相负?但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母亲,若我爹爹遇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一呆,低头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娶华筝公主为妻。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执拗不过,既经定了,多说也是无用。”于是说道:“你怎敢去禀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李萍究是贤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那么此处也不能留了。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
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身衣物,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迳往华筝所住的帐中而来。
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上眉梢,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不成。好吧,你会会他去。”华筝笑著出来,低声叫道:“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话跟你说。”引著她向西走去。
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华筝挨著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与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免得不知如何启齿才好。华筝道:“知道什么?我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什么?”
华筝抬头望著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女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筝道:“什么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连你的一半好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始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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