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牛儿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了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秦国的将军一听,以为郑国早就有了防备,不敢再来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么?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著逃开。
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将。你在这结交军士百姓,共备守御。”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来回数次,一直搬到天明,府中各人仍蒙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下包了一大包金珠,跨了小红马北去。
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但说出兵伐金,并非攻宋。我用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确不易善罢干休。”郭靖道:“你再想一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过你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八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想?”郭靖叹道:“咱们大宋户口远比蒙古人为多,军士百姓之中,也尽有忠义之人,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畏懦昏庸、虐民误国。”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干城。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咱们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必有此曰。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两人正要各自归房安寝,忽听城外哭号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安抚使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快放百姓进城!”城守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一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来!”郭靖从城头一跃而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心中俱怀不忿,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一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自行绰枪纵马出城。黄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昏庸玩敌,著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寇。”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里分辨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安抚向怀离心,一听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二三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军令,命一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一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反手一拂,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后边,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令道:“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在屋中,胆敢现身者立斩无赦!”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干干净净,勇敢请缨的都已伏入东西的两边山后,如吕安抚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就是藏在被窝中簌簌发抖。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回报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身经百战,得报后甚感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
第一百一十八回 归去来兮
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自半空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此时见郭靖守在城前,城中却是空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心想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马铿铿而至,拥卫著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王子拖雷。
他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么?”他们两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两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是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是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恕罪。”
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你来取我的性命吧!”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响,只听得东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摇。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想那拖雷随著父皇东征西讨,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得“武穆遗书”之助,大显其能,拖雷素来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军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却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的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不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安抚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安抚一听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黄蓉虽烧了好菜,他却吃不下一口,眼见天黑,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再无一个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见过不少,当日撤麻尔罕城杀戳之状,一一涌向脑中,左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蒙古话说得极为利便,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施展轻身功夫,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只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一个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过去按住他的咀巴。郭靖又是好笑又是难过,暗骂自己蠢材。黄蓉拔出匕首,在他耳边道:“动手吧,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远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道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道:“四皇爷,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什么?”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双膝跪在毡上,唱了起来。他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是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年老力衰,近来患病日渐沉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那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是知他下落,务须邀他一同北上与大汗诀别。
郭靖听到此处,一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中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好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么驸马驸牛,我一刀把你宰了。”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皇,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不到一曰,已至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皇安在,心中怦怦乱跳,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城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著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著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寿命难久,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在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想当初我与扎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天汗,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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