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你只要学得六人中恁谁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你又不是不用功,为什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可知道什么原因?”
  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师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那道人笑道:“那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
  郭靖道:“请师……师……师请道长教诲。”那道人道:“讲到普通武功,武林中如你这般人物已是罕有,你学艺之后一起始就被小道士打败,于是心中自馁,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了。”
  郭靖心中奇怪,暗思:怎么他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打了你一个筋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他未必就胜过了你。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所以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郭靖听了好生失望。
  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打赌。要是我传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赌赛什么?”那道士道:“你师父既然尚未与你说知,你现在也不必问,两年之内,他们必会和你细说。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
  郭靖心中大奇:“呼吸坐下,行路睡觉,我生出来不久就学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却是不说。
  那道人道:“你把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用双手拨除积雪,横卧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
  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什么意思。那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有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外荡,神不外游。”
  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神活,丹田中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竟自慢慢不觉。
  这样坐了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现在躺下睡吧。”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经微明,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去,命他当晚再来。
  如此晚来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顶上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日间练武之时,竟尔身轻脚捷,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在一伸手就自然的用上了劲,原来拼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现在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勤练之后,忽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更有一件奇事,他爬上悬崖时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攀援之地,现在已可一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又过了一年,离比武之期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脱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士的嘉兴比武。
  他们见郭靖技艺大进,昔日沮丧的心情已一扫而空,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是喜悦无已。这一天一早,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你尽使兵器,拳术上只怕生了一点,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郭靖点头答应。
  众人走到平日练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间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急奔而来。
  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方才把马群定住。马群刚刚安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殷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群马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跑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到了眼前,奔入马群捣乱一番。牧人们恨极,四下兜捕。但那红马奔跑迅速无伦,那里抓得住它,一刹眼又跑得远远地,这次却是站在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
  众牧人又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有办法,待第三次冲来时,三名牧人弯弓相射,那匹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窜,身法之快,连武功极好的人也未必及得上它。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韩宝驹爱马如命,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黄马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又是远远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这匹红马的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从那处深山里钻出来的。前几天咱们见它生得美,想用绳圈套它,那知道非但没套到,反而惹恼了它,这几曰天天来跟咱们捣乱。”
  一个老年牧人脸色严肃道:“这不是马。”韩宝驹奇道:“那是什么?”老牧人道:“那是天上的龙变的,惹它不得。”
  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什么?我牧了几十年马,那里见过这样厉害的畜牲?……”说话未了,那红马又冲进马群。 
 
第二十四回  暗影疑云
  马王神韩宝驹的骑术可说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红马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在,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光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当的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不知驯服过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没有一匹马能再将他颠下背来。那知那红马波的一下,突然如箭般往前射了出去,他这下竟没骑上。
  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那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飞在空中,犹如一只纸鹞。
  众牧人都大声鼓躁起来。江南六怪瞧那抓住马鬣的人影,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担忧。
  朱聪道:“他那里学来这样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那知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那道人虽然未教他半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精深的内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习练了武林中最秘奥的轻身本领,“金雁功”。他自己尚蒙蒙胧胧,只觉那道人待他甚好,上崖越来越不费力,也就毫不懈怠的每晚上去睡觉。
  他内功日有精进,自己还道那是少年人年长时应有之象,因为从未显过身手,连他六位师父也未发觉。
  这时见那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身子一跃,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刚议论得几句,郭靖已骑在马背之上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始终没被它颠下背来。韩宝驹在旁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
  众牧人都看得心中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祷告,求天老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
  韩小莹叫道:“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道:“不成!一换人那是前功尽弃。”他知道凡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它,它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颈中呼气不得,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它跟定了你,你赶它也赶不去啦。”郭靖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了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飞起一足,将他踢了一个筋斗。
  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给它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一齐回帐。
  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么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错!在那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里与人动手。”说著左手一扬,右手一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
  这一招并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沉猛之极,郭靖一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
  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自是人之本性,左臂运劲一圈,搭住全金发的双臂往外猛甩。
  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拳到时胸肌竟如毫不受力,转瞬之间,又被他一圈一甩,双臂荡了开去。
  郭靖呆了一呆,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大罪,六师父竟要用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脸色严厉。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咱们知道,如不是六师父这一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
  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弟子射箭刺枪。”朱聪沉著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恩师待弟子犹如父亲一般,弟子怎敢欺瞒?”
  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那里学来的?你仗著有高人撑腰,把咱们六人不放在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玄机穴”戳去。
  这是人身要穴,点到了立即晕去。郭靖不敢闪避抵御,那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自己茫然不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一指戳来,他肌肉自然而然的一滑,用化劲将朱聪的手指滚转一边,这一戳之力立即偏斜失势,固然仍旧戳到了郭靖身上,但只能撞得他一阵疼痛,已无点穴之功。
  朱聪这一戳虽是未用全力,然被他一下子化开,心中也自惊讶,喝道:“这还不是内功么?”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当下说道:“这两年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教弟子怎样呼吸、打坐、睡觉,弟子觉得好玩,就跟著他教的做,不过他真的没传传授弟子半点武艺。他叫弟子别对谁说,弟子心想这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武,所以没禀告恩师。”
  说著磕了一个头道:“弟子知道错啦,以后不敢再去玩了。”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摰,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么?”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气,心里别想什么东西,只想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双热烘烘的小耗子钻来钻去,好玩得很。”
  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靖心地纯朴,杂念极少,修习内功倒比满脑子是各种念头的聪明人易于精进得多,所以不到两年之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在那里教的?”
  郭靖道:“他不肯告诉弟子姓名,也不许弟子叫他师父,还让弟子发了誓,决不能对谁说起他的形状相貌。”
  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但那人如此诡密,中间似乎另有重大关键。
  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吧,咱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咱们已经知道了这回事。”
  郭靖连声答应,见师父们不再责怪,欢天喜地的出去,一掀帐,见华筝公主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比华筝公主高出半个头。
  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一跃,停到了郭靖肩头。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帐中六怪低声计议。韩小莹道:“那人既教靖儿功夫,我看必定不是恶意。”全金发道:“那么他为什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说这是内功?”
  朱聪道:“只怕这是咱们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必是对头。”全金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