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独行,一则固然自己另有要事,二则也是让他出去闯闯江湖,多得些经验,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
各人临别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仁最后说,却只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原来他见郭靖与黄河四鬼相斗时一味狠战,这种打法要是遇上高手非送命不可,所以教了他这看来简单、却是意味深长的四字诀。
全金发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无敌。四师父这句话你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依次向六位师父磕头,上马向南驰去。
驰出不到两里,只见前面两条岔路,他依著柯镇恶的指点,沿小路奔去。这小路途程较长,又是曲折难行,向来少人行走,所以路上都是沙石野草,但那小红马毫不在乎,一样的行走如飞。
再驰七八里路,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要是三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失失的模样,一定要骂我没用了。”
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拗,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三个男装的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之上,拦在当路。
郭靖心中突的一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那三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个人笑道:“小伙子,怕什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心中踌躇不定,是跟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完全是对小孩说话的口吻。
凡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必定不喜被人当小孩看待,郭靖心中有气,一瞧右边是壁立的高山,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山谷,云气蒙蒙,不知多深,本想动手,见了这深谷,却又有点胆寒,一提缰,双腿一夹,那红马如一支箭向前冲去。
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路!”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三人跟前。
一个白衣女子一跃下驼,纵身上来,伸手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跃起,从空窜过三匹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三女身后。这一下不但三女吃惊,连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叱一声,郭靖一回头,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一切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迳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一兜,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把帽子拿到眼前,帽里暗器原来是两双打造得十分精致玲珑的银梭,梭头尖尖,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命。
郭靖心中有气:“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的宝马,就要伤我性命!”只见每只银梭都用金丝嵌了一只小小骆驼的花纹。
郭靖把银梭收入囊中,忽听头顶一阵鸽哨之声,抬头一望,两只白鸽自北而南疾飞而去。郭靖也不在意,只怕还有敌人拦在前面,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一百余里。
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夜,已到了张家口,估计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们再也追赶不上了。
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口外皮毛集散地,人烟稠密,交易兴旺。
郭靖一手牵了红马,东张西望,到处是从所未见之物,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忽然腹中饥饿,于是把马带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郭靖身体壮健,又在成长之时,胃口奇佳,他也不用筷子,依著蒙古人的习惯,抓著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口吵嚷起来。郭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在吃草料,两个店伙却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著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北国春日苦寒,他却赤了双足,看来是个十分贫苦的捡煤渣小儿。
他手里拿著一个馒头,嘻嘻的笑著,露出两排晶晶发光的雪白细牙,整整齐齐,与他全身极不相称。一个店伙叫道:“干什么呀?还不给我走。”
第三十回 汗血宝马
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一转身,另一个店伙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了几个污黑的指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一拳打去,那少年一矮身躲过。
郭靖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武,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
那少年接过馒头,道:“可怜东西,给你吃吧!”丢给店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大喜,扑上来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他腹中饥饿,所以抢了店家的馒头,那知他拿来却丢给癞狗吃了。
郭靖饭未吃完,回座又吃,那少年却跟了进来,斜著头望他。郭靖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点吗?”那少年笑道:“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无聊,想找伴儿。”他说的是一口南方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母亲说话,这时忽然听到乡音,心头很是喜悦。
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招呼店小二再拿饭菜。那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心中老大不乐,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
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的饭菜么?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您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
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东么?”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来。”
他在蒙古住久了,只道这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别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
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什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酸地方小酒店,好东西谅来也办不到,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龙眼、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新的。咸酸我就爱砌香缨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得到?蜜饯么,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吧。”店小二听他说得句句在行,那里还敢再存丝毫小觑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喂,来八个普普通通的酒菜吧。”店小二道:“爷们爱吃什么口味的?”
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
店子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这八样菜价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
少年向郭靖一指道:“这位大爷作东,你道他吃不起么?”店小二见郭靖穿了珍贵异常的黑貂,知他大有来头,当下答应了吩咐下去赶办,再问:“够用了吧?”
少年道:“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子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什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白汾酒,先打两角不好?”
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著喝喝!”
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逐一开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
他二师父本是个饱学书生,但郭靖倾力学武,只在闲时才听朱聪谈些文辞,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更在二师父之上,不禁暗暗称奇,心道:“我只道他是一个落魄贫儿,那知竟是一位博学君子。”
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也只拣清淡的挟了几块,听郭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上的情形。
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只把打猎、射雕、驰马、牧羊各种有趣事说了。
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极为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惜幼子,经常把拖雷带在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
华筝则公主脾气极重,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但玩耍一阵就要吵架,性格并不相投。此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然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
他生性爽直,谈到后来,把自己儿时各种蠢事傻事,除了与学武及铁木真有关的避过之外,其他一古恼儿的都对那少年说了,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一握之下,只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微微一呆。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
郭靖见他脸上虽然满是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在意。
那少年轻轻将手挣脱,道:“咱们说了这许多,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真是的,叫他们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不好吃。”
他把店小二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下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小二个个称奇,但既有生意,自然一一遵办。郭靖和他投契,那把银子放在心上。
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筷,说就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
一会结帐,一共三百零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两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五百两银子,付帐后外赏十两,店掌柜的与店小二皆大欢喜,恭恭敬敬的将两人送出店门。
出得店来,满街风雪。那少年拱手道:“叨扰了。就此别过。”
郭靖心地忠厚,见他衣衫单薄,很是不忍,当下脱下貂裘,给他披在身上,说道:“贤弟,你我一见如故,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
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三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见郭靖手中牵著红马,站在雪地中呆呆出神,若有所失,知他不舍得和自己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贤弟可还有什么缺少么?”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贤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郭靖道:“贤弟现在到那里去?要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道:“好,我再陪贤弟去用些酒饭便是。”
这次黄蓉领郭靖到了张家口气派最大的长庆楼,那完全是仿照旧京汴梁酒楼的格局。黄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龙井清茶,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黄蓉听说郭靖养了两头白雕,心中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道那里去好,明儿我就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那怎么你又碰上呢?”
郭靖无言可答,问道:“贤弟,你家在那里?干么不回家?”
黄蓉忽然眼圈儿一红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干么呀?”黄蓉道:“我爹不许我出来玩,我偏要出来,他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道:“你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你玩过之后就回家去吧。”黄蓉流下泪来,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著。”黄蓉破涕为笑,道:“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要捉两只白雕儿。”
两个少年正说得起劲,忽听楼梯上脚步声响,两名俊童伴著一位身穿锦袍的少年公子走上楼来。那公子丰神隽朗,犹如玉山照人,生得十分秀美,大约是十八九岁年纪。他见到郭靖与黄蓉穿得肮脏,眉头微微一皱,向离他们最远的那张桌子一指,仆从在提盒中取出自备的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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