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旧版)
江南六怪扬鞭南去,郭靖手中牵了红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见,方才上马,向杨康道:“贤弟,我这马脚程极快,到北京去十多天就能来回。我先陪贤弟走几天。”两人扣辔向北,缓缓而行。
杨康心中感慨无已,一月前命驾南来时左拥右卫,上国钦差何等威风,这时悄然北往,荣华富贵,顿成一场春梦。郭靖却道他思忆亡故父母,不住相劝。
中午时分,到了溧阳,两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郭爷杨爷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两位来用吧。”
郭靖和杨康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怎么认识我们?”那店伴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著,说了郭爷杨爷的相貌,叫小店里预备了酒饭。”他一面说,一面牵了两人坐骑去上料。杨康道:“归云庄的陆庄主好客气。”两人进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饭,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细面点,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爱吃的口蘑煨鸡。两人吃得甚是畅快,起身会帐,掌柜的笑道:“两位爷请自稳便,账已会过了。”郭靖一笑,给了二钱银子赏钱,那店伴谢了又谢,直送到店门之外。郭靖在路上说起陆庄主慷慨好客,杨康对被擒之辱犹有余恨,说道:“原来他用这种手段笼络天下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贤弟,陆庄主不是你师叔么?”杨康道:“梅超风虽教我武功,也算不得是什么师父。他们这种邪门外道,要是我早知道了,当日不学,许或还不至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郭靖更奇说道:“贤弟,怎么啊?”杨康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弟总觉九阴白骨爪之类不是正派武功。”郭靖点头道:“贤弟说得不错。你师父长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门正宗,你向师父好好悔过,他必能原宥你已往之事。”杨康默然不语。
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是预备好了酒饭。话休絮烦,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两人已过江到了高邮,客店中有人来接,杨康冷笑道:“瞧归云庄送客送到那里?”郭靖心中却早已起疑,原来每处客店所预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是陆冠英命人预备,怎能如此深知他的心意?用过饭后,郭靖道:“贤弟,我先走一步,赶上去探探。”催动小红马,倏忽之间已赶过三个站头,到了宝应,果然无人来接。
郭靖投了当地最大的一所客店,拣了一间靠近帐房的上房,守到傍晚,听得店外鸾铃响处,一骑马奔到店外,嘎然而止,一个人走进店来,吩咐帐房明日预备酒饭迎接郭杨二人。郭靖虽早疑心是黄蓉,但这时听到她的声音,仍是又惊又喜,心中突突乱跳,听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儿爱闹著玩,我且不认她,晚上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想到黄蓉房里去吓她一跳,只见屋顶上人影一闪,正是黄蓉。
郭靖大奇;“这半夜里她到那里去?”当下展开轻功提纵术,跟在她的后面。只见她专心致意的奔向郊外,并未察觉身后有人跟随。黄蓉跑了一阵,到了一条小溪旁边,坐在垂柳之下,从怀里摸出些不知什么东西,弯了腰玩弄。这时月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黄蓉衣衫的带子也是微微飘动,小溪流水,夹著四野的虫声,清幽无比,只听她说道:“这是靖哥哥的,这是蓉儿的。”
郭靖蹑著脚步,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月光之下看得明白,她面前放著两个无锡制的泥娃娃,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是肥肥胖胖,憨态可掬。无锡泥人天下驰誉,是太湖的一绝,郭靖童心犹存,觉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见泥人面前放了许多小碗小盏,想来都是黄蓉自制的了,碗盏中盛著花草之类,她口中轻轻说著:“这碗靖哥哥吃,这碗蓉儿吃。这是蓉儿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极啦!”黄蓉一惊,回过头来,笑生双靥,纵体入怀,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别来情景。虽只数日小别,倒像是几年几月没见一般,黄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郭靖怔怔的听著,不由得痴了,心想:“蓉儿对我如此情深爱重,日后要是咱俩不能长相厮守,这日子如何得过?”
原来那夜黄蓉见情势危急,父亲非杀郭靖不可,任谁也劝阻不住,情急之下,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黄药师爱女情深,果然手下留情,饶了郭靖。黄蓉在水中耽了半夜,料想父亲已去,挂著郭靖,又到归云庄来窥探,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对父亲说话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归云庄外树丛之中,眼见郭靖与杨康并辔北去,于是抢在前面替他们安排酒饭。
两人直谈到月上中天,黄蓉心中欢畅,渐渐眼困神惓,言语模糊,又过一会,竟在郭靖怀中沉沉睡去,此时正是六月天时,玉肤莹莹,冰肌无汗,郭靖怕惊醒了她,倚在柳树之上动也不动,过了一会,竟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只听得柳梢莺啭,郭靖睁开眼来,但见朝曦初上,鼻中闻著阵阵幽香,黄蓉兀自未醒,蛾眉敛黛,嫩脸匀红,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
郭靖心想:“让她多睡一会,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数她长长的睫毛,忽听身子左侧两丈外一个声音说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楼房所在,同仁当铺后面那座花园中的楼房就是。”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咱们今晚去干事。”两人说得很轻,但郭靖耳朵灵敏,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必是江湖上下五门的采花淫贼,倒要瞧瞧是何等样人,突然黄蓉一跃而起,叫道:“靖哥哥,来捉我。”奔向一株大树后面。
郭靖立时醒悟,心想究竟是蓉儿机警,当下装作少年人嬉戏模样,与她嘻嘻哈哈的追逐,脚步沉滞,丝毫不露身有武功。说话两人本来不意这大清早旷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惊,但见是一对少年男女,也就不在意下,但话却住口不说了,迳向前行。
黄蓉与郭靖瞧瞧这两人背影,衣衫褴褛,都是乞儿打扮,待两人走远,黄蓉站定说道:“靖哥哥,你说他们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什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们出手救人,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当然。但不知道这两个叫化子是不是七公公的手下。”郭靖道:“那一定不是。”
两人回店用了早饭,到大街闲逛,走到城西,只见好一座大当铺,“同仁老当”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人还高。当铺后面果有一座花园,园中一座楼房,垂著绿幽幽的细竹帘。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自到别处玩耍。
等到用过晚饭,各自在房中养神,一更过后,两人迳往城西奔去,跃过花园围墙,只见小姐的楼房中隐隐透出灯火,两人攀到楼房顶下,以足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这时天气炎热,楼上并未关窗,从竹帘缝中向里一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正在灯下阅书,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ㄚ鬟打扮,手中却各执兵刃,一人拿吴钩剑,一个拿日月双轮,还有一个捧著一对沉重的怀杖,其余三人各执单刀,日月轮、吴钩剑等兵刃,若非武功有相当根底,决不能使,ㄚ鬟已是如此,难道那小姐是精通武艺的了?郭靖与黄蓉原本要来救人,这时料想中间只怕另有跷蹊,两个都是少年心性,见了这副情形,精神为之一振,存心要瞧瞧热闹。
突然间围墙外喀的一声微响,黄蓉知道有人来了,一拉郭靖衣袖,缩身在屋檐之后,只见围墙外跃进两条黑影,瞧那身形,正是日间所见的乞丐。这两人走到楼下,口中轻轻吹哨,一名ㄚ鬟揭开竹帘,说道:“是丐帮的英雄到了么?请上来吧。”两个乞丐提气跃上楼房,程大小姐站起身来相迎,道个万福,说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在下姓黎,这是我的师侄,名叫余兆兴。”程大小姐见了他脸上伤疤累累,忽然想起,说道:“老英雄可是人称降龙手的黎生黎前辈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与尊师清净散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却是向来十分仰慕的。”郭靖听了“清净散人”四字,心中一凛;“清净散人孙不二孙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啊,这位程大小姐原来不是外人。”
只听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义援手,晚辈感激无已,一切全凭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体,就被这种狂徒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程大小姐脸上一红,黎生又道:“姑娘请到令堂房中歇宿,只把这几位尊使留在这里,在下自有对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辈虽然武艺低微,却也不怕那个恶棍。这事要老英雄一力承当,晚辈那里过意得去?”
黎生道:“我们洪帮主与贵派全真教主王重阳王真人素来交好,大家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什么彼此?”那程大小姐学了一身武艺,从未用过,甚是跃跃欲试,但见黎生一双眸子精光灿然,神完气足,排起辈份来既是长辈,这次他又是仗义相助,不敢违拗,行了个礼,说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辈和余大哥了。”说罢盈盈下楼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边,揭开绣被,鞋也不脱,满身肮脏的就躺在香喷喷的被褥之上,对余兆兴道:“你下楼去,和大伙儿四下守著,不得我号令,不要动手。”余兆兴应著去了。黎生盖上一条薄薄的绸被,命ㄚ鬟放下纱帐,朝里而卧,熄灭了灯烛。
黄蓉暗暗好笑:“他们丐帮的人想来都学帮主的脾气,喜欢滑稽胡闹,却不知在这里等谁?”她知道外面有人守著,与郭靖俩藏身屋檐之下,不作一声。
约摸过了一个更次,听得前面当铺中的打更人“的笃、的笃、堂堂堂”的打过三更,接著「拍”的一声,花园中投进一颗石子来。黄蓉一扯郭靖依袖,知道有夜行人来了,只过了片刻,果见围墙外窜进七八个人来,迳跃上楼,火折子一晃,走向小姐的卧床。就在这火光一闪之中,郭黄二人已看清楚来人的面目,为首两人却是欧阳公子的手下、拿了长杆赶蛇的白衣男子,后面跟著的正是欧阳公子的女弟子。两个男人往两旁一站,四名女弟子走上前去,取出一张大被,兜头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搂住,又有两名女弟子张开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绳子一抽,已把袋口收紧。罩被、张袋、装人等等手段,各人做得熟练异常,想是习练有素,黑暗之中顷刻而就,毫不发出声响,两名女子弟抬起布袋,跃下楼去。
郭靖待要跟踪,黄蓉低声道:“让丐帮的人先走。”郭靖一想不错,探头外望,只见前面八人抬著装载黎生的布袋,后面或先或后的跟著十余人,一律的手中拿著竹杖,想来都是丐帮的高手了。郭黄二人待众人走出数丈,这才跃出花园,随著走在最后的一个乞丐。走了一阵,已到郊外,只见前面八人抬著布袋走进一座大屋,众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团团围住。
黄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抢到后墙,飞身入内,原来那是刘氏的一所祠堂,大厅上供著无数神主牌位,梁间挂满了大匾,写著这一族中做过官的人的官衔。厅上四五枝红烛点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折扇轻挥,郭黄二人早料到必是欧阳公子了。二人知他功夫了得,微一响动,必致被他发觉,当下缩身在窗外向里偷看,心想:“不知那黎生是否他的敌手?”只见那八人抬了布袋走进大厅,说道:“公子爷,程家大小姐已接来了。”欧阳公子冷笑一声,抬头向厅外道:“朋友,既蒙枉顾,何不进来喝一杯茶?”
郭靖心道:“这欧阳公子好眼力。”隐在墙头屋角的丐帮诸人已知被他看到,但未得黎生号令,均是默不作声。欧阳公子侧了头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笑道:“想不到美人的大驾这样容易请到。”缓步上前去,手中折扇一挥,已折成一条铁笔模样,黄蓉、郭靖见了他的手势,都吃了一惊,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敌人,立时就要痛下毒手。黄蓉手中扣了三枚钢针,只得他折扇下落,就要发针相救黎生,只听得飕飕两声,窗格中打进两枝袖箭,直向欧阳公子背心飞去,原来丐帮中人也已看出情势凶险,先动上了手。
欧阳公子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挟住一箭,无名指与小指挟住一箭,喀的一响,两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见他如此功夫,不禁相顾骇然,体兆兴叫道:“黎师叔,出来吧。”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布袋裂开,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刀光之中,黎生著地滚出,扯著布袋一抖,以防敌人加害,随即起身来。他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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