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玩意





  〃哎。〃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视死如归。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潇洒。
  她吸引我。 
 


  
 
 
  
 

第三章 
 
  当然她吸引我到极点。
  进展倒也不慢,我指一个下午看了两章书。
  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她用铅笔做记号。
  问我:〃会做咖啡吗,工具全在那一边。〃
  不用刻意已充满权威,于是我说:〃是,夫人。〃
  她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结果还是由我做了饮料。
  我们在五点多结束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对牢打字机把首两章报告誊清,老哥听到啪啪啪打字声,前来观看。
  他说海伦说,我可以继续住在家中。
  海伦说,海伦说,海伦说。
  异族已控制了我们。
  想也没想过可以同一对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欢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风景。
  〃从没见过你这么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机。
  〃佳期订在何时?〃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随时可以。〃
  他比她重视这头婚事。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过分重视事业。〃
  我喜欢她,只是认为她本末倒置,海伦做的是一份牛工,随时有人顶上,薪水丰厚,却不算事业。
  我不敢把纯粹私人的意见说出口。
  〃她是一个非常神气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儿国的公民帅气、霸气、傲气,而且具朝气及才气。
  我很为她们这种气质震惊,但大势所趋,不由小男人们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说:〃盛国香待我不错。〃
  〃这是好消息,我想开学后她会照应你。〃
  〃我有种感觉,她对我……有点暧昧。〃
  大哥一怔,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
  〃我有没有听错,兄弟,太阳把你晒昏了,人家有名誉有地位有学问的有夫之妇,何用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耍花样。〃
  我用手臂枕着头,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这太阳,大哥说得对,现在己不作兴怪蟟会,总得找个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阳吧。
  〃别做出失礼的事情来。〃大哥告诫说。
  早晓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么都不懂。
  星期三,见到盛国香。
  她问:〃去游泳吗?〃
  原来要出海。
  她带着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几乎没半眯双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诱我,为什么不引诱我。
  游艇会停着租来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带备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艺小说抄来的形容词,太阳简直要把我们晒成片片干瘪的金叶子。
  问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可是要开拍新影片?〃
  〃应该是。〃
  盛国香说:〃很难得找到空档与她们出来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说:〃你忙嘛,身兼数职,不容易周全。〃
  太没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闭上眼。
  为什么不说出心中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衣冠禽兽。
  船停下来。
  盛国香对孩子们说:〃别在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没,一会儿驶到干净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来找标本的。
  这个可爱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错了,像她那样纯真的机械人,说什么也不会刻意安排私情幽会,我温柔地看着她,我错了。
  施峻拍手,〃妈妈下海去捉海蜇。〃
  我说:〃我也下水。〃
  盛国香诧异地说:〃你还是站干地里的好,这带发现僧帽水母。〃
  〃蓝天白云,可否叫人做这苦差?〃
  〃这是一种享受。〃她更正我。
  盛国香穿上手套,配上潜水器,拿着工具与玻璃瓶,一个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说:〃海蜇的触手是武器,上面有许多刺细胞,细胞中有刺丝囊,放出刺丝,螫进敌人体内,放出含有腐蚀性的毒液。〃
  她什么都懂。
  但是我路远迢迢出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有关水母的一切。
  盛国香隔数分钟浮出水面,与我们交谈。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么健康活泼,只有那种在河滨中荔枝树下与水牛共浴的顽重,才会有类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论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苍白疲倦,几时见过这样的人。
  潜下去好几次,她失望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来吧。〃
  我穿着粗布裤就跳下水。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
  我伸手招呼她们,刚在这个时候,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记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国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边,硬生生把触须自我背脊扯开。
  我痛人心肺,手足痉挛,直往水晶宫沉下去。
  盛国香连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掷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还是清醒的,只见盛国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进瓶,然后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临危不乱,真是一流。
  她们都来看我背上伤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灵魂升华,忍不住呻吟,可叹智勇双全,败在水母手下。
  施峰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可怕?〃
  盛国香说:〃伤势严重,快快送医院。〃
  她冰凉柔软的手按在我皮肤上,唉,即时有消炎镇痛之效。
  幸亏她们没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钟小施峻偷偷问我一次:〃你会不会死?〃充满同情。
  盛国香说:〃对不起。〃
  〃手脚不灵是我自己的错。〃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施峰捧着瓶子进来。
  它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她陪我到医院敷药,孩子们先回去。
  我问医生:〃会留下疤痕吗?〃因为一向皮光肉滑。
  盛国香笑。
  完了,什么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过,还有什么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发起烧来,老哥急忙找医生,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又知会盛国香赶来。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闹得筋疲力尽,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睡。
  睁开双眼,已经天亮,听见有人声,便同老哥说:〃给我一杯水。〃
  回话的声音却属于盛国香:〃没事了?〃
  我转过身子来,怔怔地看着她,〃你还没走?〃
  她很内疚,〃没想到你的血液对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也可能是中暑。〃
  〃不该叫你出来。〃
  〃不要紧,下次往南极考察的时候,别忘记叫我。〃
  〃医生稍后会来复诊。〃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中国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内一片静寂,我不再搞笑。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
  她靠窗户站着,并没有说话,直至林自亮回来,她交班,离去。
  林自亮同我说:〃她真的年轻,你有没有发觉,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须的像贼,没须的像太监,什么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没想到会被她们咬紧牙关闯出局面来,一定吃了不少苦。记得我们小时候,女性职业的范围是做售货员与秘书,任官小教师已经了不起。你看现在,官场商场什么地方都有女性带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紧守岗位,没有突破,反而显得中庸,你说对不对?〃
  我忽然问:〃你觉得盛国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给你一说,倒有这种感觉。〃
  以后,形容一个人优柔寡断,也许不再用婆婆妈妈,而称之为公公爸爸。
  盛国香绝对英俊。
  〃你,凡事要适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谓。〃
  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淡淡的白印,约半公分宽,蜿蜒而下,形成图案,似一个横爱司。
  将来总会消失的,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头上的烙印。
  我叹口气。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实习的场所,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仿佛走进海底龙宫。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有些从未见过,真正大开眼界。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
  不知恁地,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因为他们做的,我们不懂。
  女人也是。
  她们会生孩子,我们不会,真神秘,现在男人会做的事,她们全会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而我,刚相反,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爱说话〃的字样,算是黑点,教师爱哑巴,例加三分。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不是,对不起,相当好,谢谢。
  她认为语言用来表达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情写景。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一次,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她〃嗯嗯嗯〃地诧异,〃是吗,是这样的吗〃,完全没留意到。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鸡蛋煮的疯狂科学家。
  我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做妥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也问: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这是我的事业呀。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
  话虽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与盛国香交谈,十分窝心。
  累了,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换带子时,手会弄得墨黑。
  国香吃惊道:〃这么落后!〃
  她用的是一套万能电脑,无所不能,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确了,才按一个钮,转印到纸张上。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不可能。
  施导演曾对我说:〃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每天走过,都恭敬地向它说早,免得开罪它,有后顾之忧,谁知道,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我们。〃
  老施是个好人,他使我内疚。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额角,忧郁的面孔,穿件白色长袖衬衫,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灵感一到,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写出夜未央这样浪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
  电脑与我何优哉。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惨得不得了,但是越惨越喜欢她。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然后心虚地问:〃差不多吧,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家里要装修,新的家具新的电器,新人事新作风,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
  她时时来我们家。
  一日大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换上新的,又认为花样太乱,再除下,挂上第三套,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
  我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眨动时如只粉蝶。
  开头是心躁意乱,接着心平气和起来。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