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玩意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断绝来往吧。〃
她听懂了。
脸上并无露出讶异之情,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小孩受责备后,会有类此姿态。
过半晌她茫然问:〃这是几时开始的呢?〃
我无奈地摊摊手。
她叹息:〃真是混乱。〃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一定会说:〃太难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机物、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交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
〃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
我摇摇头,〃这不是科学报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国香吁出一口气,很感烦恼,皱起眉头,坐在墙角。
我问:〃你承认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
我放下心来,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样,不由得恶作剧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国香问,〃这完全是不对的,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已婚,有两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二十岁!
国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在这种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于是我点点头。
〃无可避免要发生?〃
〃注定的。〃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断绝来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处。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强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我要说的句子。
像,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
又像,施君会得明白。
更像,原来这次回来,完全是为着可以结识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
《镜花缘》。
镜中花,水中月。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
抬起头来,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
我冲口而出:〃枉凝眉。〃
她当然没有听懂,〃霍〃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用双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会这样做,要不是英雄好汉,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们说,不吃过女人耳光,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的,简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轻我,届时连读书人这样鸡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身份危机出现,更加无所适从。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灵。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挂号寄还给她。
下午,工人来安装冷气机,吃不住噪音,开车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感受心头微微啮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睁开眼一看,是施君。
做贼心虚,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出现,吓得几乎没哭出来。
我瞪着他,双手紧握沙发扶手。
他发觉了,他要找我讨还公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是等人吗,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苏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情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没等待他们反应,便匆匆离开咖啡室。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一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床呢?〃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不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我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不,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公主,仙履奇缘,白雪与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来,〃我听过那些故事,女主角什么都不做,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妈妈说太荒谬了,主题不健康,不适合我们。〃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
我叹口气,〃下次再与你谈。〃
〃等一等,妈妈来了。〃
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
盛国香声音传来,〃有事找我?〃非常镇静,没有异样。
到底大几岁,老练得多。
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没有,我没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希望与她聊几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说。
〃是什么?〃
〃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
〃那多好。〃
〃我也这么想。〃
隔一会儿,实在没有话题,我只得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请告诉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
〃什么也不做,你可有建议?〃
〃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
还是不愿单独见我,还是逃避,还是希望躲。
〃好。〃
〃我来接你。〃
〃三点。〃
〃明天见。〃
第四章
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是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我苦笑。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时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我微笑。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甜。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怎么办好?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国香到了。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就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
〃可痛?〃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是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肉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性躺在沙发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
小施峻说:〃我也会。〃
我们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没长大,还有一个可能:我俩是小人。
说完故事,我经过厨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脚步慢下来。
听见师母低声说:〃……谁都看得出那孩子爱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头。
国香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仍然没有听到国香的声音。
〃他们年经人疯起来很难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