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与现实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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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很快就来了，九九年是兔年，也是我的本命年，对我来说更是大起大落的一年。中国人有个老习俗，本命年要扎红腰带，以避过一些意外事件。还在我对此持怀疑态度的同时，就听到与我同样属兔的猎尘在年初一夹断了手指，我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脖子上挂了根红带子。带着这根红带子，一月份的时候我和爸爸又去了上海，拍了X光片、做了CT、MRI核磁共振，然后提了厚厚的一叠片子去给医生看。一个月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即使有变化，也不足以成为我复发的证明，几天的时间里，我们从这位医生问到那位医生，从一种结果听到另一种结果，经历着心情从天堂到地狱又从地狱到天堂的跨越。最后，医生们的建议是，再观察两个月，再下结论。我和爸爸都释然了，管它什么结果呢，生活还是要照过，三个月的时间还长着呢。即使真的复发了，我们也要过三个月的快乐生活。
　　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为手术费用做着准备，为手术后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做着准备，为即将离家一段时间做着准备。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都难忘的事，爸爸妈妈带我去宁波的一个超市让我挑选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在超市门口被拦了下来。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坐在轮椅上，门卫说，轮椅是不允许进超市的。我不禁觉得奇怪，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我只能坐在轮椅上的话，就永远都别想进这个超市购物？我毫不犹豫地问那位门卫：“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残疾人就不能入内？”，门卫显然没料到我问得这么直接，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给我的理由竟然还是“超市规定轮椅不能入内”。我不由得想起了有关于“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一说，我坐在轮椅上就是另类了吗？就不再具有和别人平等的权利了？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只想到了我进大部分商店可能会有不方便，因为那儿没有无障碍通道，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因为坐在轮椅上而被拒之门外。我只不过是因为手术后需要暂时坐在轮椅上，等我今后能走路的时候我可以不坐轮椅再来这个超市，但是，如果是真正的残疾人呢？他们该怎么办？永远在门外徘徊吗？永远被拒绝吗？如果这个世界真是这样的话，那又该是多么的黑暗！
　　我们要求门卫把商场的有关规定拿出来给我们看，门卫指指超市门口一块牌子上的字，让我们自己看。我们三个人睁大了眼睛，却怎么也没找到“轮椅不得入内”这一条，我们只看到“推车不能入内”。看起来，这个超市还没有完全无可救药，只是，为什么一个门卫会对这条规定做出这样一个解释？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坐在轮椅上的人遭到了拒绝，而这个超市的负责人在制定这条规定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对门卫说，要么让我们进去，要么把具体规定给我们，我们可以不进去。而门卫什么也拿不出，但是又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在超市的门口形成了一个很奇怪的僵局，三个站着的人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互相干瞪着眼。
　　幸好，过了一会儿，该门卫的领导走过来了，是位女士，再告诉了我们一遍，这是超市的规定，在我们的一再坚持下，才无可奈何地说：“算是照顾你们吧，你们可以进一楼看看。”我很坚决地回答：“不，我为什么不能去二楼？”这位女士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是，她的修养无疑比较好一些，她还是很耐心地再告诉了我一遍这是这个超市的规定。我们还是很坚持地要求他们选择让我们进去或者把书面规定给我们看。可能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我们这样坚持的人，最后，那位女士宽宏大量地说：“算了算了，你们进去吧。”
　　虽然我坐在轮椅上进了这个超市，但是，我原来的强烈的购物欲望、快乐的心情全部都烟消云散了，我只想着，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轻易地拒绝一个和他们一样有权利享受服务的人，为什么他们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为什么他们同意让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进来的时候表现得像是在施舍？！我们一家人在超市里面走着，看见原本打算买的东西，也提不起兴趣。从那之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再去过那家超市，不是害怕被拒绝，而是讨厌看到那种施舍与不屑的眼神。没多久，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家超市破产倒闭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意外，但我也没有觉得快意，超市倒闭了，可是那些把我挡在门外的“规定”、那些把我当作另类的人并没有消失，天知道今后我还会遇到多少这样的拒绝。
　　肿瘤复发
　　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原本应该走得越来越好的我，却觉得自己走得越来越糟，而且腿总是会有点痛，我心里想着也许真的是肿瘤复发了。就在我要离开宁波去上海检查身体的时候，宁波晚报的两位记者来我家采访了我，并写了篇“甩开拐杖，与虫共舞”的报道，介绍我的主页“菜青虫之家”。几天后，还来不及等到报纸印出来，我就出发了。
　　我记得那是四月份，爸爸妈妈带我去上海复查。我在医院里做了所有该做的检查，等片子都出来了，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拿所有片子请几位医生看，医生们很仔细地看着，但是结论都是一样的──我的肿瘤又复发了。虽然爸爸、妈妈、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事实真的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打击太大。爸爸妈妈拿着我的片子对着阳光反复地看着，仿佛希望那一片阴影能够在阳光下消失，我们甚至希望那是由于拍摄的曝光问题或者角度问题出现的阴影。阳光没有让阴影消失，却将爸爸脸上的皱纹刻画得更深了。尽管两年来我拍过厚厚的一叠片子，我们也看了很多，心里都清楚这是什么，但是就是不愿意就这样承认事实。我们还在想着，会不会是因为第一次植入的骨头被吸收了，会不会是我活动量太少引起骨质疏松所以骨头密度下降了……所有的设想在片子上明显的阴影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长在我骨头里的巨细胞瘤确确实实是复发了，而且往下长了些，即使是不懂医学的我们，也已经能够看出来。
　　看到父母原本充满希望的眼睛又变黯淡，看到那个清清楚楚在吞噬着我腿骨的阴影，我的心也乱了，我一边想要否认我的病复发了，一边又有个理智的声音在提醒我，我必须面对现实。我不由想起两年前动手术时的痛苦，不由地想起两年间一点点康复的快乐，还有两年间爸爸妈妈为我做的一切，以及生病以来的点点滴滴──这不是一段时间啊，这中间凝结着爸爸妈妈多少的心血，这中间又夹杂着多少希望！当一个人的希望在就快实现的时候破灭，这无疑是最残酷的。
　　两年间本已过度操劳的爸爸妈妈一夜之间又老了许多，新增了不少白发，他们担心的不仅仅是这次即将要动的手术，他们还担心着我的将来，毕竟我才二十四岁，而爸爸妈妈都已经退休了。
　　医生们的决定是斩钉截铁的，这次一定要换个金属的人工关节，如果还像第一次手术那样刮除肿瘤后再植骨的话，可能肿瘤的复发的周期会越来越短。我很想保住自己的骨头，因为我知道人工关节的功能比起自己的骨头来要差很多，爸爸也很希望这次手术能够像第一次手术一样地做，但是一想到频繁的复发可能，一想到我第一次手术后的痛苦和不方便，我们都沉默了。
　　爸爸妈妈和我商量着，最后我们决定还是选择置换人工关节的手术方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坐在瑞金医院骨科的办公室，听着杨医生给我们说着手术的方案和人工关节的一些问题。我看着杨医生和其它医生严肃的表情，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就像是在听一件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事一样。有时候，人也许要置身于事外，可能才能比较冷静比较理智地面对一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从各位医生那里，我知道了放置在我体内的将会是一根冷冰冰的钛合金，我知道了我的那段长了肿瘤的股骨将要被截去多少，我知道了手术后我将要面对的种种不便──不能拿重的东西、不能走远路、上身与下身的夹角不能小于九十度、不能下蹲、两条腿随时都要注意姿势和摆放的位置……我还知道了即使我的肿瘤不再复发，我仍然要在若干年后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手术，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将要动的手术是人工关节置换术。
　　看着被拍成照片印在书上的金属人工关节，优美的弧线、细腻的光泽、冰冷的金属质地，我反复地看着，想要记住这个画面。就是这个制作得象艺术品的东西，将要置入我体内，代替我的骨头，陪我度过今后的生命；就是这段几近完美的金属，将要支撑我的体重；就是这道优美的弧线，将要改变我整个生活的方向。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身体完全恢复后走出门的那个情景，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再次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朋友们的面前……可是这一切想象都不得不以另外一种方式描绘。残酷的现实把我从想象的路上拉了回来，我不得不再次接受手术，尽管我有很多不愿意；我不得不选择置换人工关节，尽管我有很多舍不得；我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几次手术，尽管我很想要逃避这个现实；我不得不努力让爸爸妈妈觉得我不在乎这次手术，尽管我很不喜欢再一次被推上手术台。有太多的不得不，让我清楚地看清自己应该做什么。很多人都问过我，是什么使我很快地调整了心态，是什么支撑我度过一个个难关，是什么给了我面对挫折的勇气，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很简单，当你找不到更好的方法的时候，你就只能挑选你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方法。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让我必须睁大眼睛去判断事物；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使我能够静下心来耐心等待奇迹的发生；是现实，让我只能选择正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意外。
　　我一直都不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式的人物，我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面对困难也会退缩，但是，当命运只给你安排了这一条路可以走的时候，你就无法退缩，你必须走过去，否则你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我只是在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可以创造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让自己的生命能够延伸开去。
　　手术的方案定下来了，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定制关节了。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进口金属关节，另一种是国产金属关节。除此之外，还有关节的材料、形状、样式也将直接影响到关节的功能。几位主治医生们反复商量，最后决定用美国一家公司出产的钛合金肿瘤关节。医生告诉我们两个星期之内关节就可以到货，等关节一到他们就会通知我住院动手术。所以，交掉了定制关节所需的费用，我们就住在离医院只有五分钟路的奶奶家里，等待着那个将要置于我体内的肿瘤关节。
　　等待的过程中，好友猎尘为我借了一个手提电脑，并且专程从宁波送到上海，这给我在上海期间的枯燥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我终于又可以上网了，通过网络我和世界各地的朋友们联系着，通过网络我又是那个在网上爬来又爬去的快乐的菜青虫了。
　　两个星期的时间过得很快，医院却没有给我任何通知，爸爸又开始心神不安了，每天一到下午就到医院去问情况。那个即将属于我的进口关节还在海外的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泊，大家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们自我安慰着，也许明天关节就到了呢，也许明天我就可以住进医院了呢，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意外发生，只不过差几天而已，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啊，还是再耐心等几天吧。
　　就在那几天，传来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消息，暂时转移了我们全家的注意焦点，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忧虑，政局的关系会不会影响到我的关节定制情况？常会有网友从遥远的地方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了，我只能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有的网友还帮我在网上到处求医，可是，我不能动手术的问题并不在于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