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撤退逃难记





  “你们已有一个月没付房租了,现在你丈夫出去了五天还没有回来,他是负了债,一个人跑了,把你们扔在了这里,我念你们可怜,不要你们的房钱,赶快给我搬吧!”
  母亲向房东说:
  “我们不是那种人,他(指父亲)出去几天不回来,一定是有原因,求你宽限几天,我们绝不会赖你的钱。”
  说罢,母亲就卜通一声,跪在房东面前,接着我们兄妹三人,也跪下向老板求情。
  母亲哀求道:
  “求求你不要赶我们走。”
  我们也跟着应声。
  我们跪着,哀求着,总算打动了房东老板的心,答应再宽容三天,不过不再借米给我们,我们就这么挨了一天饿。晚上,母亲领着我们这无依无靠可怜的一群,大家互相凝望着,依偎着,眼泪滚滚流个不停。五弟人小不懂事的哭着,母亲悲伤的抚摸着他的头,安慰道:
  “我的五宝,别哭了,爸爸明天就会回来,明天就不会再让你们饿肚子了。”
  待到父亲外出后的第六天,我在门外晒着雪后的太阳,一边寻找身上的虱子(我们已三个月没有洗过澡,所有内衣的缝隙里藏满了虱子,妹妹的头发里也长满了虱子,为了清洗方便,将她头发剃光),一边眼巴巴的等着父亲,但一直到中午也未见父亲的身影。家中真是一点东西也没有了,仅剩下死去六弟的一顶小帽,母亲用她那受伤的手,捧着这顶帽子,泪水如雨点般直往下滚,我们见了这顶帽子,好像又看到了我们六弟的身影。母亲拿着这顶帽子,含着眼泪出了大门,想到大街上去换它几文。
  家里就剩下我和弟妹三个人,我们恨不得紧紧拥抱成为一个人。四个小时后,母亲回来了,她那被冻红的双手,一只手还拿着六弟那顶帽子,另一只手拿一块四寸见方的大饼。母亲将它分成了三份,给我们三个小孩一人一份,就是没有她自己,我伤感的哭了,连忙掰了一半递了过去,妹妹也学着我的样子掰了一块,母亲含着眼泪说:
  “好孩子!你们自己吃吧!妈不饿。”
  妈只掰了一小块,就还给了我们。我们吃着这一小块饼,连掉在地上的碎末,也拾起往嘴里送。
  可怜的母亲,眼泪汪汪的讲述着刚才的情形。
  “我捧着这顶帽子,我捧着我死去六儿的帽子,我的眼泪像泉水一般流过不停,我的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最后我不顾面情的乞讨着,约莫两个小时后,一个四十来岁带湖南口音的人,走到我跟前,我问他要不要这顶帽子,我告诉他我家中还有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那人看我不像一个讨饭的人,但念我可怜,往口袋里搜了半天,才搜出一张五十元钱的票子,抖抖索索的递给我,我看他也像是个穷苦人,本不想要,但他坚持要给我,我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买了这块饼回来,你们要谢谢这位好心肠的人。”
  到父亲外出第七天下午,他才转回家门,他满脸笑容,但母亲则大大的埋怨父亲,原本说只三天就回,为何去了这么长时间,还记不记得家里有我们,并把我们这几天受的苦,向他诉说了一遍。
  父亲连忙赔不是的说道:“原来你们过得这么苦啊!是我害了你们。起先我到”狗场“,同学们招待得非常热情,本打算第三天动身,可巧一场大雪,路上汽车难行,这就被天留住了。我本想,你们还可以到办事处去领米支薪,不会饿着你们,因此,就这么去了七天整,到今天才开车把我往回送。”
  大概父亲又借了些钱回来,他马上上街买了许多好吃的回来,饿了三天的我们,那狼吞虎咽的样子,看起来真有点吓人。
  父亲回后第二天,就到办事处打听,得知原桂林四十三兵工厂逃到贵阳的员工,全都并入到贵阳四十四兵工厂,四十三兵工厂的建制即行撤消。
  从此,父亲又有了工作,生活又有了保证。因为要办转厂手续,我们去照了一张“全家福”,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一家,瘦骨宁丁,衣衫褴褛,母亲脚上穿着捡来的鞋,两只式样都不相同,妹妹剃了个大光头,变成了个男儿型。
  过了两天,取了相片,付了房金,雇了一辆马车,载着我们全家及全部财产:一床破了十几个洞的棉絮,一个手提食盒子,一个单耳破铁锅,一个大砂锅,它是用来煨牛肉汤用,也就是它救了我们的命,还有一个破脸盆,这大概可以与一个叫化子的家私相提并论。
  马车出了贵阳城,沿着一条砂石公路向南行,呵呵呵呵的马蹄声,好像为我们奏响一曲凯歌,奔向新的旅程,从此结束了我们悲惨的命运。
  第十三章 贵阳的艰苦生活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底,我们结束了长达半年的逃难历程,父亲又有了稳定的工作,新的生活开始了,但我们生活的起点是极低极低的,生活过得清贫又艰苦,逃难使我们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无所有,一切需从零开始。
  为了方便问题的叙述,按现代人的生活四要素:衣、食、住、行分别来说明。民以食为天,吃饭数第一。此时,吃饭对我们家来说,本不应该有什么大的问题,因为父亲已在四十四兵工厂工作,他本人有配给的油、盐、柴、米,家属也见人一份,基本口粮两斗(30斤),对于一般家庭而言,粮食应该足够吃了,可是对于我们这些逃难挨饿过了半年,似饥饿牢里放出来的人,就远远不足了,但我们又舍不得将父亲仅有一点薪水再用在吃的方面,因为当时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怎么办?于是我们就到工厂的大食堂去买锅巴,回来煮锅巴稀饭吃。一个星期去一次,一次一布袋,二十来斤。锅巴买回要晒干,以防长霉,其实,锅巴稀饭顶好吃的,香喷喷的。本来大食堂的锅巴是留着喂猪的,卖给人吃,实为处理,便宜得很。不过,买锅巴也要有一分勇气,拉得下面情。父亲是一知识分子,干的是职员工作,那时称他的妻子叫“太太”,一个太太居然跑到大食堂买锅巴,确实要不怕人笑话。我也常跟着母亲去,为了生活,我们也顾不得那么多。这种买锅巴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待我们的饭量正常了,也就不必要了。
  当时工厂配给的粮食,有米也有面,面粉这东西,对我们湖南藉的南方人来说,简直拿它没办法,开始,只会天天调面糊炕软饼,久而久之就厌了,后来就向北方人学着做馒头、包子、饺子、千层饼、面条等,开始不是做成死面疙瘩,就是面酸了、碱重了,经过多次实践,才掌握到了火候,要说我当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娃娃,能做得一手好面食也是实际锻炼的结果。为什么一个十一岁的娃娃就担当起操持家务的重任,因为母亲右手被折断后,又接错了位,做面食这种用手劲的活,根本就不行,由此,也就使我从小练就一手“红案”兼“白案”厨师的本领,以至于我以后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习期间,每年的一次下放农场劳动,常常是我自荐或被推选担任学员兼职炊事班长,为连队一百号子人服务。
  那里没有自来水,也不像在广西桂林时有山泉水,但可以雇人到河里挑水。为了节省每一分钱,去用在更需要的衣、住、用上,我们不得不自己挑水、提水。河离我们家有半里路,从河面到河岸,约要上二、三十个台阶,小小的我为了生活,不得不挑起这副担子。开始一担小水桶,似有千斤重,压得我踉踉跄跄,一担水挑回来撒了一半,不过这也确实锻炼了我,使我在参军以后的各次抢修堤坝劳动中,不至于像普通学生兵那么狼狈。
  对于小孩,零食糖果也是一样生活必需品,但那时,这类东西对我们兄弟妹简直是一种奢想,我们从不开口向父母要这些,实在想吃了,就吃点五香蚕豆、盐水黄豆、炸兰花豆之类解解馋,而且这些东西,都出自家庭作坊。
  其次是穿衣,我们家所有春夏秋冬的衣物全在金城江一场大火中烧光,后来每人身上捡来的一套秋衣,也被豪门亲戚剥去,现在每人身上穿的,是后来在贵阳旧货摊上买的几件破旧衣裳,穿的是空棉大衣,里面没有卫生衣,更谈不上毛线衣了。现在身上这一套着装,谈不上暖和,也谈不上得体大方,只能遮体。过去我们小孩子的衣服,大都由母亲自己动手缝制,但现在母亲右手伤残,已不能担当。就当前而言,每人从里到外,内衣内裤,绒衣绒裤,棉衣棉裤,至少三套,全家现存人丁五口,三、五一拾五,需要十五套衣裳,这么大的数量,一时哪有那么多钱来购买,故要分个轻重缓急,安排一个解决困难的顺序。首先父亲被安排在第一位,父亲每天要上班,总不能叫他穿着一件空心旧军大衣,像个叫化子似的,同事们见了会如何看他。其次是母亲,也不能让她破衣烂衫像个“疯女人”,有失“太太”的身份。至于我们小孩子嘛!暂时可以放一放,顶多少出门。
  再其次是住,到四十四工厂以后,工厂给我们临时安排了住房。房间虽大,但是由仓库改装,质地较差,四周是用竹篱笆糊的泥墙,还有几处墙面的泥土已经剥光,西北风直往里灌,纸糊的窗户,风大一点就将其吹破,整个房间里外一样透凉。当时我对父亲同事们住的砖瓦平房,镶有玻璃窗,是那样羡慕向往,盼望着也有一天能够住上,时隔半年,才实现了这个愿望。
  当时我们的床只有一张,其实那不叫床,是用八块砖头叠起,上面架上几块板子,就算是“床”,小孩子在上面跳上两下,“床”就垮了。所以第一步是要制两条长板凳,以取代叠起的砖,使我们的“床”架得牢固,第二步就是想法添1…2张单人床,以便我们两个大点小孩,与父母分床。
  至于床上用品,刚到“新”住所时,床板上还是铺的稻草,没有褥子,也无床单,还是夏日的几件单衣权且充当。没有被套的被子,经过你拉我扯,已开了好几个天窗,晚上睡时,把所有大衣搭盖其上,只要一个人翻身,这些东西就被掀在地上,露出脊梁。因此,基本的两三套被褥,急盼着用上。
  家里的青石板“方桌”及砖头叠起的凳子,在经济十分紧张的情况下,还可凑合,但我们又是多么期盼着有一张真正的木方桌和几个凳子,既能安安稳稳的吃饭,读书写字也有了地方。
  至于“行”对当时工厂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平等的,那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到什么地方都是以步代车,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副铁脚板,一走就是一、二十里,已习以为常。
  这时我们家庭的日常用品,可以说是百废待兴。一个铝质提饭盒,一个被烟熏得漆黑的钢精锅,既用它做饭,又用它烧水,另外还有一个单耳破铁锅,一个破脸盆,一个破痰盂,再加上一个救了我们性命的砂锅,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作为一个居家过日子,那是大大的不方便,因而要添制的东西太多太多,但经济条件有限,只能慢慢来。
  住定以后,也就快过年了,这是我们逃难后的第一次年节。我们这群,饱尝了妻离子散,餐霜露宿,忍饥挨饿痛苦,并经历了,火车撞车,汽车翻车,车城失火,霍乱流行,敌机轰炸,病体垂危等各种死亡威胁下活过来的人,怎么不为自己的幸存而庆贺,再具体设想,假若我们还是像在贵阳市区那时的情况,父亲没有工作,母亲在街上乞讨,我们身上的衣服被豪门亲戚剥光,偎缩在草堆里,房东要赶我们出门,在这种情况下过年,未必能比杨白劳和喜儿过年好几分。而现在生活有了转机,当然值得庆幸。
  小孩子过年,总希望穿上新衣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而对于我们兄妹,这只能是埋在心底的梦想。当时的过年、庆贺,也就是买上3…4斤肉,由我和母亲做几样好菜,再在母亲指导下,由我动手作些猫耳朵、兰花根之类的点心,过一个俭朴的年。
  春节过后,即将开学,我将进入一所新的学校但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系列矛盾。首先我病危刚好,身体尚未康复,每天坚持来回十五里路上学,能否受得了?另外一个现实问题,我是跳班读五年级下学期?还是留一班读四年级下学期?跳班读五年级吧?要进行入学测验,我因耽误半年功课,五年级上学期的课程我根本未学,入学测验肯定通不过。要我留一级吧!可心又不甘。再者,我去上学起码应有一套与同学同等水平的学生装,如果就这套寒酸的着装去上学,也怕同学笑话。而就我目前的家境情况,当务之急是解决父母亲的衣装,暂时还轮不到我头上。如此种种,所以我决定在家再休学一期,以利用此时间在家自学五年级课程,等秋季跳班,直接去读六年级。主意拿定,就请父亲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