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祠之岛





  在这个事件当中,麻理本身证实杀害弘子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人说明宽就是她父亲,但是弘子怀麻理时明宽并不在日本。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谁才是麻理的父亲,但是既然麻理是继承人,那么麻理就具有神领家的血统。而永崎登代惠目击可能就是凶手的男人到弘子家去拜访弘子,她证明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么登代惠到匮看到了谁呢?”
  式部没有回答。杜荣深深地低下头去,隐约可以听到他呜咽的声音,然而却无从分辨那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基于某种心情的情绪发泄。
  “杜荣就是知道永崎律师的资料的人,同时他也是她们两人在岛上时并不在岛上的外来者。被关在宅门深院里的杜荣,并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们两个人。”
  “可是——”式部拉大嗓门说:“杜荣先生十九年前被幽禁了起来,被关在禁闭室的人又如何——”
  式部话还未说完,惊觉到浅绯出现在这边的事实而顿时哑然无语。如果没办法到外面来的话,那浅绯现在就不可能在这里了,而且浅绯被幽禁的程度还胜过杜荣。博史说过杜荣担任守护的当时,人们可以进出仓库,而杜荣也曾经来到外头来过。
  浅绯看着沉默不语的式部邮,有点怜悯地笑了。
  “可能成为麻理的父亲的人,不是发生过去那个事件的时候已经到达可能犯罪的年龄,要不就是到了对当时的事件了解得巨细糜遗,而且还能留有鲜明记忆的年纪。其中目前还活着,无法分辨麻理和志保两人,却又能够知道关于永崎律师的资料——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有杜荣一个。”
  “可是杜荣先生——”
  “有不在场证明?被杀的羽濑川志保是在晚上八点离开民宿的吧?”
  式部沉默了。杜荣并没有岛上居民开始聚集的十一点半之前的不在场证明,他曾经宣称自己当时在房间里睡觉。他说他出去做三天两夜的旅行,当天搭上最后一班渡轮回到岛上,所以感到非常疲累。三天两夜——也就是说杜荣在她们两人到岛上来时恰巧离开岛上了。如果杜荣就是凶手的话,那么出现在福冈的人应该就是杜荣了。他知道麻理是继承人,所以特地跑到福冈去。杜荣在福冈见过“永崎麻理”的脸,但那本来就是误认。于是他和两人擦身而过离开岛上,事件发生当天才勉强赶回岛上的杜荣,并没有修正这个误会的机会。
  事到如今,式部心想,要是杜荣真的是凶手的话,他一定感到很焦虑吧!本来只杀了英明就可以到手的东西,却偏偏杀出了个麻理企图来抢夺。他大老远跑到福冈想办法除掉这个障碍,但是却未能如愿。而且在他离开岛上的时候,麻理竟然就那么巧地造访了神领家。要是麻理点头,按照法铱律的程序进行的话,事情就到此为山止了,所以他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麻理给除掉——其实“麻理”根本就有绝对不能点头答应的理由的。
  浅绯看着低垂着头的杜荣,把玩似地转动着抵在他心口上的刀尖。
  “就如式部先生说过的,对岛上的人而言,解豸的信仰是一种绝对的东西,只要相解豸的存在就不会模仿它的作为,因为在模仿的那一瞬间,这个人就成了被裁决的对象。相对的,不相信解豸的人就有可能模仿,但是不相信解豸而把罪行转嫁到解豸身上却又可以安心地过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吧!本来模仿就不具任何意义。凶手非常清楚岛上信仰解豸的风俗,但是他本身却又轻蔑这种信仰,这个人一定是很确信自己不会遭到解豸的惩罚吧!最可以确定这件事的就是像杜荣或安良这样的守护,他们清楚过去并没有解豸的存在——因为他们自己并不是解豸,而目前的解豸只是一个被禁锢在禁闭室里的鬼而已。”
  浅绯说着吃吃地笑了,她用一只手抓起杜荣的头发,看着他的脸。
  “你太低估人了……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过之后,随即叭的一声,杜荣便发出惨叫。一块小肉片滚落在杜荣脚边,那是他仅剩的另一只耳朵被砍下来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住手!”
  式部大叫。
  “杜荣先生,真的是你吗——你没有异议吗?”
  杜荣缩着身体呻吟着。他激烈地晃动着身体,但是式部分辨不出那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动作。然而他全身却散发出一种绝望,或者几近放弃的气息。
  “就算如此,对你而言那应该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事,对不对?”
  浅绯狐疑地歪笺着头,于是杜荣微微地抬起头来。
  “罪孽就是罪孽,但我不认为你只是为了纯粹的私欲而犯下这些罪过。”
  杜荣是神领家的活体牺牲品——式部心想。杜荣明明不是解豸,却只为了守护家族而被软禁在禁闭室里,不能任意外出也不能上学,即使身体不适也不能请医生来看诊。不但如此,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来吊唁。
  “……你成了神领家的牺牲品。说是信仰、说是风俗,其实说穿了这根本就是一种虐待。当这样的生活结束的时候,你又像被利用过的垃圾一样给丢出来。虽然同为兄弟,但是没有被禁闭过,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生活经验的哥哥却以神领家之主的态势奢侈度日,而你却得不到一丝丝的好处。”
  杜荣再度垂下了头。他发出低声的呜咽,同时点了点头。式部看着浅绯:
  “我相信杜荣先生憎恨着这个家族,我也相信他憎恨着明宽先生,这是理所当当然的,不是吗?当康明过世时,杜荣先生一定想到要是没有英明的话就好了,对吧?只会空想却没能付诸行动是人之常情,然而憎恨之情却强烈地煽动着他。那是让明宽先生受苦的机会,是抢夺明宽先生的所有一切的机会,是报复家族和哥哥的机会——”
  浅绯吃吃地笑道:
  “所以您是要我酌量情形,网开一面?您现在就像个律师一样,只可惜这里没有法,就算有,我就是法官。”
  “妳听着——”式部伸出手去,浅绯当着他的面动了动匕首。一条伤口从杜荣的喉头延伸向他的胸口,杜荣发出沙哑的惨叫声。
  “住手!”
  “可是……”浅绯带着微笑歪着头:  “杜荣也是以这种方式凌虐志保的呀!我记得好像是留下了四十几处伤口吧?”
  式部不住地呻吟。刻画在他脑海里的相片上的影像复苏了——志保像个物体般被定格的凄惨模样。
  浅绯轻蔑地嘲笑着:
  “杜荣或许有他个人的理由吧!他确实可以说是一个牺牲品,但是式部先生,志保不也同样受到命运的凌虐吗?这个男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拿来做为虐杀不幸的女人的借口吗?”
  “这……”
  “很抱歉,请不要忘了您是在跟谁说话。难道一旦遇到万不得已的事情时,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式部无言以对。如果浅绯——就如同她本人所宣称的,天生就有异常的嗜好的话,那么对浅绯而言,杀人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天生而为人鬼的责任不在当事者,浅绯可以义正词严地宣称这是不得已的事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杀人当然都是不能被接受的,可是我认为对于已经犯下的罚行应该要有酌情考虑的余地……”
  “您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式部先生——您敢断言您有这样的情感产生,不是因为知道牺牲者不是葛木小姐的关系吗?”
  式部再度无言以对。
  “式部先生本来是为了什么而追查凶手的?找出凶手之后又有什么打算?您想破口大骂,或者把凶手交给警方让他接受公平的审判吗?”
  “那是……当然的。”
  “然后呢?如果经由审判,杜荣的情况得到酌情量刑而减轻罪刑的话,您会为他高兴,认为这对杜荣而言是好事吗?我再提醒您一声,杜荣企图杀害的麻理可是他自己的女儿啊!”
  式部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
  “如果被害人是葛木小姐的话,您会不希望杜荣获判极刑吗?如果审判的结果是判处最重的刑责,您会认为这是正义得以伸张而感到心情舒畅吗?”
  浅绯说着高声地笑了。
  “被我所杀或者为法律所杀,结果不都一样吗?对杜荣而言这之间没什么多大的差别吧!”
  式部企图反驳,然而这时他发现不知不觉中,浅绯手上的匕首已经刺进杜荣的胸口深至刀柄了。
  “——妳!”
  式部往前踏出一步,浅绯一个顺势将刀身拔了出来,然后一个转身,血浆随即飞溅而出。
  “如果您认为这样的裁决不等于复仇的话,那么我建议您在抓我之前先救救杜荣吧,式部先生。不快一点的话可会来不及哦!”
  白皙的脸上残留着让人感到不祥的笑意,浅绯随即消失于纸门后方,后方则响起打开纸门的声音。她是跑向后方的走廊吗?总之,出口只有玄关或后门两条路,如果绕过去应该可以抓到她——式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他觉得杜荣比较重要。或许浅绯的一番话,多多少少也发挥了一点束缚的力量。
  杜荣一息尚存。将两手绑在门楣上的绳子很细,因为杜荣的体重拉扯而紧缩了起来,深深陷入他的皮肤里。当式部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帮杜荣解开绳子睁时,有脚步声经过走廊跑向外头。
  “没办法解开……”式部不知道花了几十秒钟才知道没指望了,他想到只有直接砍断绳子一途,于是走向厨房找出一把生锈的菜刀,然而当他跑回客厅时,杜荣已经没有呼吸了。

  3
  式部麻痹地呆立在现场好一阵子。不管当着自己的面被杀的人是谁,那种冲击大得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纯粹的不快感、单纯不过的厌恶感,还有虚无感和罪恶感——然而唯有对杜荣的怜悯之情,却是再怎么样都无法产生的。
  这是他的下场——式部这么认为——杀了四个人的人悲惨的下场。
  但是他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置之不理。式部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定要通报给某个人知道。
  ——是的,当然要报警。他必须提出告诉,检举神领浅绯,这无疑就是杀人事件,是如假包换的一种罪行。
  就算杜荣是凶手,就算他做过再怎么残忍的杀人行为,但是没有一条法令允许人们可以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杀害他。不管被害人是谁,罪就是罪。既然触犯了法律,浅绯就得承受应得的报应。
  ——想到这里,式部同时不得不承认不管基于什么理由,犯罪就是犯罪的事实。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杀害别人是不被允许的。照这么说来杜荣的确是杀人凶手,是一个罪人,对被害者没有一丝丝情感的人,没有资格期待别人对自己怀抱着温情。杜荣所受到的虐待行为无疑的就是志保曾经遭受过的凌虐,一想到这一点,式部的思绪就毫不费力地落入“他的死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报应”的思考模式当中。
  不——式部踉跄地走回走廊的途中不得不告诉自己——
  惩罚不是对罪行的一种报复。当然,惩罚是罪行的反作用,然而绝对不是为了对加害者进行报复而存在,更不是为了让别人代替被害者进行报复而存在的。无视于加害者的行为责任,只一味地追求报复的刑罚,这只会让社会的价值观更加地混淆。因为杜荣是杀人者,所以杀了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是死不足惜——这样的论调是是不该有的。
  说穿了,其实杜荣是另一种被害人。五岁就被迫与社会隔绝,被软禁于禁闭室里养育长大的男人,这种人欠缺正常的规范意识或是对他人的怜悯之情,从某个角度来说,那是莫可奈何的事,而且要杜荣一个人背负起这样的责任也未免太残酷了。杜荣对明宽的憎恨、对神领家的怨怼是人之常情,这些情形都是可以被酌情衡量的。
  ——当式部这样说服自己时,另一个声音悄悄地从式部的背后响起;难道只要有某些合理的原因,就可以抵销一些罪行吗?如果说加害者曾经有过的遭遇可以被列入刑罚审判的考虑的话,那么被害人所遭遇的是不是也理所当然该被列入考虑?
  羽濑川志保没有罪,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而杜荣却冷酷无情地将之杀害。而浅绯杀害的并不是一个无辜的男人,是一个杀害了无辜的女子的犯罪者。以同样的罪名来看杜荣和浅绯,会不会等于是轻视了志保的生命?就结果来看,整个事件就包括了所有的犯罪者,如果只是考虑加害者的立场而怜悯加害者的话,刑罚就失去其公权力,犯罪的界线则会因此而模糊,社会的规范也会整个崩解。
  ——这也是一种报应。不管有发生过什么事,罪就是罪,犯罪之人就必须接受报应。
  ——是的,不管是有过多么悲惨的过去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