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祠之岛
是一种童稚的玩具,因此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息。
因为围墙的关系,参道看起来狭窄无比。前方是彷佛张着漆黑的嘴巴一样的前殿,然而式部完全没有走进通往前殿的小路的冲动。
回头一看,牌坊是直线式的春日神社的造型,但是坐落在正前方的前殿的格局却像佛堂一样。穿过牌坊就是洗手间,对面罗列着夹住参道两侧的石灯笼,但是却看不到神社经常会摆设的成对狮犬。隔着右手边的围墙可以隐约看到像是社务办公室的建筑物,办公室后头更可以看到可能是宫司(注一)住所的建筑物。像这种规模不大的神社竟还有神官,这倒是挺稀奇的。或许对该地区而言,这里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圣地,但是又说回来,院内却看不到像是摄社(注一)或分社(注二)的建筑,这是比较怪异的地方。
式部离开参道,窥规探着社务办公室,只见窗户紧闭,里面似乎没有人。同样的,院内也都见不到人影。式部找不到可以指引的人,只好穿过围墙和社务办公室,朝前殿方向走去。他实在不想走过风车夹道的参道。
建筑物有屋瓦,结构几近正方形。从参道爬上几阶石梯之处有石造的基石,古老的前殿原先应该耸立在那边,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石梯左右两边摆着表面已经风化了的石灯笼,拾级而上,眼前出现一个同样老旧的油钱箱,已经磨损凹陷的木制阶梯自油钱箱对面与围绕在建筑物四方的长廊相连着。前殿后方看不到像正殿一样的地方,也没有将圣地加以区隔开来的的篱笆。前殿的正面是格子门,光看这栋建筑物,会让人以为那是寺院的佛堂。或许这是神佛调合的遗迹。
式部一边猜想一边好奇地抬头看着建筑物,这时他听到有门开关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衣和和服裙,身材魁梧的男子正从社务办公室走出来。
不需式部主动寒暄,男子就朝着他走过来了。式部问道:“您是宫司先生吗?”
“没错,您有何贵干?”
“社务办公室那边看不到人,所以我就自行过来参观了。我可以进神殿里看看吗?”
宫司那福泰而饱满的脸颊露出了笑容。
“想参观的话请随意”
宫司说菩便脱掉自己的草鞋,爬上前殿的阶梯,式部依样画葫芦。他往格子门内部窥探了一下,由于里面一片阴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倒可以看到那里安放着一个与人等高的佛宠,佛翕的门也是关着的,没办法看到里面。
“这是——神像吗?”
基于神佛调合的关系,神社也会仿效佛像制作神像。后来发生排佛毁寺的事件时(注四)多半都被破坏毁弃了,不过仍然有部分神像逃过一劫,这大概就是其中一尊。
式部这样问,宫司笑了。
“是的。”
“那么,神像是供人膜拜的神体啰?”
“原本好像是,不过现在玉筥(ju第四声)取代了神体——您是来旅行的吗?懂得倒真不少啊!”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只不过对这方面的事有点兴趣罢了。那座牌坊是春日系的吧?”
“嗯,但是跟春日大社没有什么关系。”宫司一边说一边走下阶梯:“要是您不赶时间的话,留下来喝杯茶,到社务办公室坐一下吧!”
“谢谢您……啊,倒是有件事——”
式部几乎是下意识地拿出手册,这才发现里面没有相片。他搜索自己身上,在口袋里找到了。难道他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把相片塞进口袋的吗?大概是对一遍又一遍地出示相片感到徒劳吧!式部带着苦笑递出相片,问宫司有没有见过相片上的女子?宫司那白皙的脸顿时僵住,他看看式部又看看相片,却立刻回答“没见过”。
“那么,岛上有没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
“没有。岛上的人家都源自同样的祖先。”宫司回答后疑惑地问道:“——您是警方的人吗?”
“不是的。”式部简短地回答道,他已经厌倦一再做冗长的说明了。“只是在找人而已。”
“是吗?”宫司松口气笑一笑,指一指社务办公室的方向。
社务办公室看起来舒适雅致,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宫司让式部进到社务办公室里,请他坐到座垫上,然后报上姓名“神领杜荣”。
“神领——是高台上那一栋宅院吧?”
“啊,那边是本家。”
杜荣说着,将煎茶放到式部面前。
“神社的名称——念做zinriyo吗?里面供奉的是神领先生的氏族神吗?”
“好像也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以前的记载,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宅院内确实有一座关联,玉筥就收放在那边。这里的宫司也规定代代由神领家旁系的人担任。”
“那主神呢?”
“叫kanchi。”
“啊?”式部不解,杜荣疑惑地笑了。
“文字是写成神、灵,但是念成kanchi。社号跟我的姓一样念成zinriyo,但是主神则称为kanchi神。”
“很冒昧地请教,所谓的kanchi神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因为很久以前,夜叉岳有鬼魅栖息,人们就将其称为kanchi。旅人为了制止它到村子来吃村人,于是便举行祭祀仪式,这就是这座神社的由来。”
“啊——原来有这样的传说……那么,到处都看得到的风车和风铃是?”
“那叫风供养,是用来抚慰kanchi神的。不习惯的人一定感到很惊讶吧?”
“是啊。”式部有所保留地表示同意:“据我所知,这边好像也有在祭种仪式中将牛流放到海上的习俗?”
“这在现代来说算是很残酷吗?”
“不,也不是这么说。祭神仪式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不是吗?只是,我在岛上没有看到任何牛只。”
整个村落都没有饲养牛的迹象。既然如此,举行祭神仪式的时候就得特别从岛外购买牛只回来了。
“有时候的确是如此,不过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祭祀。与其说这是祭神仪式,倒不如说是一种风俗习惯吧!人们是为了趋吉避凶、消灾解厄而流放牛只的……唔,这座岛其实是一个满奇怪的地方。”
杜荣福福泰泰地笑着,式部也跟着露出微笑。
“我来这座岛屿之前就听说过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也听说这里的人会排斥外来者,但是来到这边之后我并没没有那种感觉。”
“排斥外来者啊?我想指的是那件事吧!以前发生过进港船只上的船员被拒绝上岸的事情。”
“嗯,我听说了。”
杜荣苦笑道:
“要是让岛外的人来说,事情可能就会被说成那样。当然岛上的人自有一套说辞啦——式部先生,听到主神是kanchi神这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明时,您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我倒觉得是比较特别。”式部回答道。
神道本来就是从单纯的崇拜而自然产生的。人们敬畏超越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将使他们产生这种敬畏之情的事物称为“神”。因此而诞生的神道本来就是非常民俗化的东西,是一种风土习俗。随着文化的演进,后来才慢慢地统合、体系化。而让这件事有一个决定性的方针,便是明治政府所实行的“祭政一致”政策(注五)。神社不再只是信徒信奉的对象,所有的国民应把对它的崇敬当作是一种义务,而神官也成了非世袭的任命制的官吏。神社成为国家的宗祀,政府依其等级制度予以编组、统合,并视为一种国家的设施。全国的神社以伊势神宫和宫中三殿为最高位阶,井然有序地予以编组,在神社中举行的祭祀仪式也统一为国家制定的模式。神也一样经过编组,祭神被修正为以“古事记”为首的正统神典中记载的众神。地方上的小祠也统合为一村一社的村氏神,没有参与这种统合过程的神社寺庙就会被视为一种迷信而遭到弹劾压制。
式部指出这一点,杜荣点点头。
“是的——这里正是黑祠。”
所谓的“黑祠”就是指没有经过统合的神社。这是一种迷信的产物,也就是所谓的邪教——至少在国家神道当中,它们是这样被定位的。
“岛上的守护神就是位于大夜叉山麓的御岳神社。但是岛上的居民大概对这里被编组为分社一事产生抗拒。就信仰而言,这里的神本来就一直深深地影响着岛上的居民。”
“原来如此……那么,这里就等于是黑祠之岛了?”
“没错。唔,信仰怪异之神的邪教之岛——这是现在一般人的认知吧!岛上的生活本来就比较封闭,再加上这种独立的祭祀活动也是外界所难以理解的。不知道是岛外的人因为岛上都是一些祭拜黑祠的人所以对我们产生排斥,还是岛上的居民抗拒外来者?我觉得这已经是先有蛋或先有鸡的问题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式部点点头。船只为躲避海上的暴风雨而入港,姑且不论船上的船员是否真的上不了岸,从外头逃到港口的人们和接纳他们的居民之间,本来就有一道很深的鸿沟。
“时至今日,或许可以说居民们还是——坚守岗位吧!”
不管在什么时代,统治往往都会导致某些文化因废止而消失。在统合的过程中消失的祭祀、散佚的传承,再也难以挽回了。
“唉,事情大概都是如此吧?不过我想总是有办法传承下去的。”
式部点点头,对神领杜荣的招待表达感谢之意,然后离开了社务办公室。
注一:宫司,指神社中掌管祭祀祈祷的职位。
注二:摄社,神社的一种层级,居于“本社”和“分社”之间,里面祭祀与本社关系较深的神。
注三:分社,附属于总神社。
注四:排佛毁寺事件,普遍发生于日本明治初期发布“神佛分离令”时。
注五:祭政一致,指宗教与政治合一的政策。
4
回到民宿,大江站在柜台后头问道“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收获。”式部露出苦笑:“完全没有人看过她,”
“唉呀!”大江同情地说道,然后“啊”了一声。
“式部先生,很抱歉!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您先洗个澡吧!准备晚餐要花点工夫。”
“无所谓。”式部答道,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看看时钟,快六点了。大江虽然这样说,不过这个时间吃晚饭也未免太早了些。反正用餐之前也没什么值得该做的事,于是式部等老板娘前来通报“请先洗个澡”之后,便走向浴室。
也许是仍旧没什么其他客人,民宿里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只有风声喀啦喀啦作响。隔着浴室模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港口的夜景,除了这个隐约可见的港口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出这座岛——但偏偏就是没有人看过葛木?式部思索着。
岛上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家,要说奇怪是很奇怪,但也不见得葛木本姓是羽濑川就代表她的老家也一定姓羽濑川。离开这座岛之后,葛木也可能把自己的姓更改过。只是岛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搭船来到这座岛的乘客,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根据野村的证词,十月一日,葛木和同伴一起搭乘十点出发的游艇。游艇在十二点之前抵达本岛,途中并没有任何可供靠岸之处。船离开本土之后笔直地驶进夜叉岛,然而却没有人证实看过这两个人,原因何在?若单纯来想的话,那就是葛木和她的同伴从游艇上消失了。
当式部沉思之际,灯塔的光芒掠过窗户。在本土那边的港口听到的“海上亡魂”这个字眼突然在式部的脑海里浮现。如果是在航行途中下船的话,她们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海上。不是从甲板上跳下去,要不就是被推落海中,她们两人就这样从船上消失了。不对——式部心想——没错,这样一来,她们也只能往海上去了。要是海面上有别的船只呢?在小庙附近遇见的老人也说过,搭渔夫的便船也是离开本岛的方法之一。游因为某种原因而停驶,然后一艘渔船靠到游艇旁边……如此一来,不就有可能会在航行途中离开游艇了吗?
式部非常清楚,这是非常没有常识的思考逻辑。但是既然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那就值得他仔细推敲了。式部一边思索着一边离开浴室回到房间,这时大江正在矮桌旁准备晚餐。
“大江先生,您认为从一艘船换乘到到另一艘船是可行的吗?”
式部问道,大江不禁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式部把他的想象大略解释给大江听,大江大笑失声,用力地摇摇手。
“不会,不可能有这种事的!最重要的是,要是有乘客做这么莫名奇妙的行为,事情早就传阅来了。”
“说得倒也是。”式部苦笑道。他心知肚明,这确实是一种妄想。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两个人到底消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