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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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旧时明月照。。
    第一章旧时明月照……

    1936年夏,上海。

    成千上万的难民从东三省而来,都挤在这座繁华的不夜城,梦想找到一隅躲避战乱的世外桃园,却使这座城市的夏天份外严热拥挤。只有在外国人设立的租界里,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安乐景象。

    霞飞路边僻静的芳洛巷里,阳光穿过高大的法国梧桐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知了在不知疲倦的嘶鸣,偶尔从大路上传来有轨电车的叮铛声,打破整条街道的宁静,一个绿衣女子从一座洋铁雕花的大门里出来,悄悄关上了门,急匆匆地穿过马路,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焦急的四下张望着……

    女子上身穿着绿色纺绸的短衫,下身是黑色绸缎长裤,掖下塞着宽大的月白色丝帕,垂下的四角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浮——在法租界里,女子们多半仿照洋人女子穿起蕾丝纱裙,或者按照电影明星的样子穿着紧腰绸缎旗袍,像她这样的衣着多是有钱人家里使唤丫头的典型装束,可就是这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穿在这样一个年青俏丽的少女身上,却透出隐隐的恬淡和矜持……

    少女将油亮粗黑的大辫子捏在手里缠绕着,一双眼睛焦急的向路的尽头不住张望,惹人心烦的蝉鸣一阵阵地伴着热浪袭来,虽然躲在树荫下,她的额头还是渐渐濡起细小的汗珠,小巷的尽头,却依然空无一人。

    一阵轻风吹过,摇起树叶沙沙作响,少女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呆呆的立在那里,神情变得恍惚起来……

    吱吱呀呀的声音从远处逶迄而来,轻轻的停在她的身边,而她却依然沉浸在沉思中,似是全然不觉。

    一双热呼呼的手突然捂住了她的眼睛,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猜……猜……我……是……谁?”

    少女抿嘴一笑,也不挣扎,轻轻的说……

    “大小姐啊,别闹了,午饭后老爷就回来了,被云姨娘绊住了在午睡呢,这会子就快醒了,你小心他查你功课!”

    “啊?”

    热呼呼的小手缩了回去,一个娇小的身影跳到她面前……

    “不是说要在苏州那边呆上两天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好青浦的单车骑得好,要不然,这会儿我们还在堵在徐家汇那边呢!”

    青浦?

    少女这才看到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年青男子推着单车立在路边——那是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吴家少爷,她低下了眉,羞涩地点了点头。

    “青浦少爷。”

    吴青浦点点头,白净的脸上现出淡淡地笑意。

    “好了,茜雪,又没有外人,还是叫我青浦罢!”

    他转过脸来,看向另一个女子……

    “宝儿,快回吧,等吃了晚饭,我再来找你。”

    周嘉宝眨了眨眼睛,抓起茜雪的手飞奔过马路,居然连再见也没有说,只是将手胡乱的在空中挥了几下算是告别,想来是与他太熟的缘故。

    “这丫头,还跟小时候一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叹了口气,微笑着看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欧式小楼里,又在阳光下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楼里传出什么动静,才悄悄的离开。

    这时,在二楼嘉宝的房间里,茜雪正在给嘉宝梳理她的头发——早上出门时分明是整整齐齐的辫子,这会儿却松散凌乱,狼狈不堪,脸上还有隐约的汗渍粘着一缕头发,黑漆漆的大眼睛咕碌碌转个不停……

    “茜雪啊!我遇到一家难民,是从东北来的,他家有一个孩子还不满月呢……”

    茜雪轻轻的叹了口气。

    “所以……你把荷包给了他们?”

    嘉宝绞着手,无辜的瞪着她……

    茜雪几分无奈的看着她,又狠了狠心……

    “荷包没了,其实也不妨事……可是你又去了长三码头,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乱?老爷如果知道你又和帮派里的人混在一起,会打断你的腿。十年前,不就是为了这个,才送你和少爷一起出国的吗?你现在又和那些小混混……”

    “茜雪!”

    一直沉默不语的嘉宝突然打断她的话……

    “他们是我的义兄,我们结拜过的,他们不是坏人!况且还有青浦在,难道青浦是坏人吗?”

    茜雪的手停顿了一下,终于不再坚持……

    “总之,你要小心些,别让老爷知道了,我听红袖说,他仿佛并不开心呢。”

    周嘉宝轻轻的“哦”了一声,微皱起眉头,静悄悄地坐在梳妆镜前,拾起桌子上放着的纱笼团扇,伸出手指来拨弄着扇柄上的紫色缨络。

    “茜雪……这生活……这样闷,我不想永远是这样。”

    茜雪微微一怔,手指麻利地在辫子上系上粉紫色发带,俯下身子看向镜子里的人影……

    雪白的皮肤、小小的瓜子脸、大而有神的单凤眼,微微翘起的唇角边一汪浅浅的酒窝——纵使生气的时候也眉眼弯弯,份外的惹人怜爱。

    “看看……我们的宝儿小姐,有多少人宠你还宠不及呢,你怎么可以不快活?”

    嘉宝怏怏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扮个鬼脸,转过身来哈茜雪的痒。

    “不快活?我才快活得紧呢?”

    两个女孩子正在嘻闹着,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小姐,老爷请小姐下楼去。”

    周嘉宝吐了吐舌头,俏皮的冲着茜雪眨了眨眼睛,在穿衣镜前转了个身,甩了甩辫子,像一阵风似得冲出门去……

    周嘉宝一向风风火火,这一刻更是急着去楼下大书房,一溜小跑地冲下楼梯,赫然发现转角的玄关处一个人影长身而立,来不及刹住脚,她直冲冲地撞向那个人影……

    “啊!……”

    那人负着手,本来正在看着墙上挂着的《渔翁放歌图》,听到惊叫,才一回身,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楼下冲下来,本能的伸手一捉,就抓住了她的双肩……

    嘉宝本来以为会撞上那个人,正闭着眼睛犹自惊叫,却忽然发现冲劲被一双有力的手扼制住,她忘记了尖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来……

    一双深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隐隐的戏谑,正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一缕卷曲的黑发自然而然的垂在额头,凭空添出许多不羁潇洒来——是谁?嘉宝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歪着脑袋看着那人……

    中式的丝绸褂子,很挑眼的米白色,穿在他身上却很适合,松垮垮的雪纺绸上居然连一个折印也没有,皮肤很白,正咧着嘴懒洋洋地笑——她的心没来由的一阵阵慌乱?

    “你是谁?”

    周嘉宝骄傲地仰起下巴,无畏地迎上那对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眼睛,清晰的提问。

    那男子并不作答,低低的附下脸来,仔细的打量着她,然后吊而浪当的吹了一声口哨……

    “不错啊!宝儿妹妹果然长齐了牙……”

    什……么……?

    嘉宝沉着脸,撅起嘴来……

    “谁是你宝儿妹妹?”

    男子仰着脸大笑起来,捉狭地冲她眨了眨眼,突然装出一幅受伤的表情……

    “你个小没良心的,真够狠心的,牙长齐了就把相公给忘了?”

    相?公?

    嘉宝心中警铃大响——不会是那个混世魔王从老家来了吧?正惊疑不已间,果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囡囡!”

    嘉宝呆呆地传过头来,迅速伪装出惊喜万分的表情……

    “姨婆……”

    一个小脚妇人,穿着宽大的老式绸褂,领口袖口上皆用丝线绣着繁复的花式,正笑眯眯站在客厅门边上,看到嘉宝,她喜滋滋地伸出手来……

    嘉宝一头扑进那个瘦小的怀抱,低下头,在那陈旧的绛红色长褂上,呼吸到熟悉的松香气味……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苏州状元巷里那栋幽深的老宅,姨公背着手,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严厉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盯着她,而她,因为背不出那阙《浣溪沙》被罚站,正撇着嘴,抽抽答答地哭,不远处的另一个小男孩儿,却得意非凡地在她面前摇头晃脑:“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日光透过窗棂上的雕花,在地上投下明暗不一的影子,她哭累了,昏昏沉沉的盯着门檐上雕画出的桃园三结义的人物,幻想也有一把像红脸关二爷手里头的那把大刀,骑上马儿出门去,自小她就怕背书,但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这样的句子,她却是喜爱至极的。姨公曾说她:“此女冥顽,骁勇若男儿。”所以大家都笑她,要改叫她“木兰”,可惜,后来她回到上海,又辗转出国,连姨公的葬礼也没能赶上……

    喜宝念起往事,还未开言,眼眶已微红……

    “囡囡果然出息了。”

    姨婆拍拍她的手背,指向那个白衣男子……

    “看还认不认得出你禧哥哥来?你们小时常在一起玩的,就是你跌落了门牙,他拍着胸脯说要娶你的那一个?”

    嘉宝倏地羞红了脸,只得微微点头:“禧哥哥。”

    陆承禧是姨公得意门生陆成秣的儿子,从小跟在姨公身边,最得姨公喜欢,同时也最爱取笑嘉宝,那时嘉宝就很讨厌他,暗地里叫他“混世魔王”,没想到现在长大了,虽然长得一幅好皮囊,但嘉宝对他依然没有半分好感。

    姨婆看嘉宝淡淡的,只当是她已经将小时候的事忘记了,并不在意,又拉着她的手走进客厅,只见客厅里竟坐了许多大人,正中坐的是父亲周旆和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眉眼依稀看得出陆承禧的影子,想来就是陆成秣了,哥哥周嘉年规规矩矩的坐在父亲身边,而花厅里,陆夫人和云姨娘正坐在一起说着话儿……

    嘉宝跟在姨婆身后,小心翼翼的给各人见了礼,陆夫人瞧着她喜欢,先拉过她的手,将一块碧云帕塞进她手里……

    “想想有十多年没见,宝儿越发漂亮了,和阿蛮年青时真是一模一样的,阿姨送你一件小玩意儿,你不能不收下。”

    阿蛮是嘉宝母亲的小名,她与陆夫人自小在一起长大,是拜过异姓姊妹的,所以她对嘉宝又多出几分喜爱。嘉宝将帕子捏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偷眼一看,果然露出金灿灿的一角,心觉不妥,但又不能当面拒绝,只得原样捏在手里。

    听到妻子的小名,周旆看女儿的眼光果然柔和了许多,本来多少要教训几句的话也似乎忘记了……

    “夫人过奖了,她母亲去的早,这丫头少人管教,镇日贪玩撒野,哪里有阿蛮身上半点影子?与承禧更是没得比啊。”

    与那个浪荡子?果真是没得比!嘉宝转过脸去,悄悄地做了个鬼脸,一抬头,却发现陆承禧正歪着脑袋斜睇着她,嘴角似笑非笑,显然是把她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嘉宝像是被捉住的小偷儿一般,又羞又愧,心底又生出许多讨厌来,索性抬起眼来看回去,陆承禧颇感意外,微微一笑,调转了眼光,不再看她。

    初战告捷,嘉宝在心里偷笑,脸上仍是低眉顺目的,伪装出一幅淑女坐派。

    客厅里的谈话还在进行中,无非是说些时事啊、战局啊什么的,原来陆家这一次是从北平而来,陆成秣才被南京政府任命为商务参事,因为北方的不太平,所以商务部从北平迁到了上海来,他正是前来上任的。

    “上海虽比北平安稳些,但上海也有上海的乱子,那些青洪帮、小刀会,杂七杂八的帮会多如牛毛,这些帮会多与商会有着千丝万绪的联系,杀人、绑架、勒索、敲诈,手段狠毒,无孔不入,你们新来乍到的,在这上面要留个心。”

    周旆关照着,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女儿。

    嘉宝虽然低着头,听到父亲提到青帮,就支起了耳朵来偷听,周旆却就此打住,转而又去说无聊的战事,嘉宝有点儿失望,这时,云姨身边的丫头红袖进来说在花园里备好了英国茶,她跟着女眷们走出了客厅。

    周嘉年跟在她身后,追了两步,在她耳边轻轻的说:“父亲已经知道你上午出门了,你最好编个好借口来圆谎。”

    嘉宝回了他一个明媚笑脸:“谢了!老哥。回头我多替你和紫苏姐传几封情书好了!”

    周嘉年一怔,淡淡的笑了:“行了,妹子,我与紫苏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却要小心提访这个青梅竹马的禧哥哥,说是在陆军部某了个闲职,父亲很是赏识,也不一定就把你许给他了……”

    嘉宝脸色一黯,果然有点担心,低头看,手里攥着的碧云帕已经湿了,裹在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