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如果不是这些在提醒他的记忆,他一定会以为昨夜的缠绵是一场旖旎的春梦。
可是,浣湮人呢?
叶项抓起裤子穿上,走到窗边来推开窗子……
冷湿的空气“呼”的一声扑到脸上来,他突然间就清醒了。
“这个傻妮子!”
他急匆匆的穿上衣服,出门就向挟云馆的方向跑去,果然,还没到挟云馆的门口,就看七八个黑衣汉子笑嘻嘻的拦着浣湮在盘问。
“小妹妹长的不赖啊,也想到挟云馆里去找生意啊?可惜,日本人有命令,现在这里啊,是只许进不许出,你还不如跟哥哥找个好地方去呢……”
尹浣湮咬紧嘴唇,眼泪就在眼眶边打着转转,却不知怎么才能和这些混混们说清楚。
“怎么回事?”
卓东青听到外面有动静,皱着眉头从大门里走出来,看见浣湮,不免吃了一惊。
尹浣湮他是见过的,说起来,还是他牵线送到这里来的,也不知这丫头哪里借的胆子,居然牵扯上了杀日本人这样的事情,而且还主动自愿的跑上门来,她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
卓东青抬起眼来四下一望,看到叶项正急匆匆的走过来,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挥挥手:“都别胡闹了,你们知道她是谁?咱们这满城风雨的,还不是为了她?”
那些小混混们一听他这样说,也都吓了一跳,半押半请的跟着浣湮走进院子。
浣湮前脚刚走进院子,叶项后脚就跟了进来……
“哟,这不是叶大哥吗?今儿可不凑巧,这挟云馆不开张。”
他冲着叶项点着头,手里递上一支香烟,脸上笑眯眯的说。
叶项接过他递的烟,就手抓住他的手额……
“东青兄弟,我跟你明说吧,那个日本人是我杀的,和浣湮姑娘并没有关系。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今天,我留下,让她回去!”
卓东青一直跟在吴四水身边,也算见过了不少世面,叶项和杨逸是什么样的角色,想要动叶项?就连吴四水也要掂量掂量。别说今天他好言央告,就是他明目张胆的抢了人走,他卓东青也没能耐说个“不”字。
他叹一口气,放低声音:“叶大哥啊,我也是中国人,中国人谁不恨日本人呢?可是,现在是日本人占了天下,是日本人点名要尹浣湮……”
叶项冷冷哼一声,脸上却已经笑了……
“你承认你是中国人就好,反正,我今天明告诉你了,放不放尹浣湮,你看着办吧。”
卓东青沉吟了半晌,冲着院子里喊……
“你们把那个丫头带出来让我再问问,人命关天的大事,弄错了可是要人命的。”
尹浣湮被揪出来时,脸挣的通红,一看到叶项站在那里,眼泪顿时流下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
叶项抓住她的胳膊向门外拖去……
“尹浣湮,我告诉你,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用不着你来替我顶罪。”
他半推半搡,恶狠狠的把她丢出门去,却把自己留在了门里……
“不要,不要赶我走啊,叶大哥……”
浣湮惊惶失措的抓着他的手,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柔软,就像是暗夜里开放的小白花,风一吹就会碎成一片片。
叶项闭一闭眼睛,诧异的发现自己的眼眶竟也已经湿润……
“真他妈的!”
他放声大骂:“你再不滚,我就死在你面前!”
浣湮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叶大哥,我走,我等着你回来,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带孝……”
死?
从加入帮派的那一天起,叶项从来就从没惧怕过这个字,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刻,他却是那样的想活下去。
揉揉眉头,他突然“呵呵”笑出声来,在这个污浊混乱的人世间,他和她的那个夜晚,应该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了吧。
第十三章 一阕悲。。
第十三章一阕悲……
周末的早晨,沉寂许久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嘉宝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提起话筒来听。
她很快就清醒了,赤着脚走到窗子跟前,伸出手来,用力的擦去窗上凝固着的白茫茫的水蒸汽。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街道边,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站在树荫下,好像在等什么人。
这个时候,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还未落尽黄叶,到处沾着森冷的水汽,静谧中也会有大片的叶子无声的飘落下来,阴气重重的,除了冷,还是冷。
周嘉宝睁大了眼睛,身体忍不住的瑟瑟发抖,对着话筒轻轻的说:“好,我会去。”
车开过使馆区,停在一幢小洋房前,立刻有人上来打开了车门,周嘉宝径直走进走小楼,只想着马上找到牧野。
一楼大厅里装饰金壁辉煌,落地窗边垂着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用金色的流苏束起来,脚下是俄罗斯的手工地毯,铺陈着异域的华彩。屋顶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像千万颗凝固的水滴,一滴一滴晶莹剔透。
嘉宝顾不上欣赏这些富丽的家俱,只跟着引路的人走上楼梯。二楼书房里,牧野天霭负着手,正在看窗外的风景,听到门响,缓缓地转过身来。他浓眉大眼,颌下有青青的胡茬,身上穿着和服,直垂式武士装,上衣交领,三角形广袖,外褂和裙是用黑地拔染的纹付羽织,悬带的带子挂在大腰,从肩开始折回前面打结。看起来挺拔之极。
这还是他挑明身份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嘉宝虽然心里有准备,但是看到他一身和服装扮,还是止不住心底的震动,她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只用一双眼睛深深的瞧着他。
“阿宝?”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握她的手,她既不挣扎也没有躲闪,只是淡淡地瞧着他的眼睛:“别这样,牧野先生,不要让我连你都憎恨。”
他身子微微一震,自嘲的笑笑,手掌垂下来,藏进宽大的袖管里缓缓握成拳头。
“憎恨吧,阿宝,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千百次的咒骂我的残酷,可是这是战争,战争就是这个样子。”
她就那样陌生的看着他,嘴角有恍惚的笑意。
“你说吧,你要把大哥怎样?你不要忘记,当日是大哥背着你走出青池的,如果没有他,我们也许都会没命?”
“叶项用极其残忍的手段谋杀了日本皇军陆军部下士小野五郎,理应处以极刑以正视听。”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声音里没有半分感情。
嘉宝疼心的看着他:“你莫要忘记我们是起过誓的,无论你做什么,关老爷在天上看着呢!”
“是吗?”
他缓缓地低下头,唇角浮出没有温度的微笑。
“阿宝?你有没有受过伤呢?当时疼得快要死去,可是过了之后,只留下一道疤,有点难看,不会很疼,只是一种痕迹,而已。”
真的,他一直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药,无论多深的伤痛都能在时间里慢慢痊愈,他离开母亲时不过五岁,同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出生在牧野家,他注定要接受特殊的使命,所以,他在那样的年纪就来到遥远的上海跟着山本老师学习,老师严苛极了,鞭刑体罚是常事,寒冬腊月的天气,也要赤膊站在院子里背功课,嘉宝是他灰色童年里唯一的一点亮色,她教他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有趣的锻炼叫做游戏,有一种情感叫做友爱。
她现在必定恨他,但是,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些,那些仇恨会变成一道伤疤,最初,会在阴雨的日子里发疼发痒,慢慢的,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就会忘记,年老时展开手掌,所谓的流金岁月,不过是一把混浊的土砂。
这是什么逻辑?
嘉宝诧异的看着他,少年时,他留在她心中的那些影象一点点模糊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酷自大的陌生人的形象。
“你错了,不是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被时间平复的。”
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一阵眩晕袭来,她皱皱眉头,忿怒而又疲惫说。
牧野天霭静静的瞧着她的脸,附下身,给她递上一杯清茶……
“嘉宝,我不能为大哥做的事,你却可以,你也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对不对?”
嘉宝一怔,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那张图。
日本人费尽心机要得到的东西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不明白。”
嘉宝本能的摇摇头,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水,躲闪开他的注视。
“你看,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也要承认,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感情是多么的渺小,对不对?”
牧野天霭在她面前坐下来,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的眼睛,语调突然缓和下来……
“小五。”
小……五?
嘉宝吃力的抬起头来,有点恍惚的看着牧野的脸……
“大哥,你……逃出来了?”
嘉宝脸上浮现出惊惧的表情,她突然抓住牧野的手。
“不要,大哥!快点离开这里。”
牧野牢牢的抓住她的手,有点无奈又哀伤的看着她……
“小五别怕,大哥马上就离开上海,大哥把那张图带走好不好?”
即使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嘉宝的眼瞳里还是闪过点点泪光。
“好啊,大哥,我房间,窗口向北数第六块地板下面,有一个布包,你取出来,带它走,走的越远越好。实在不行,就烧掉它。”
她断断续续的说,有时候停下来很长时间,好像在用力的思考……
“还有……大哥,你要小心三哥……,他变了……”
说完这些,她也仿佛用尽了力气,昏蹶了一般沉沉睡去。
牧野给她盖上毯子,转身来到窗前,低头点一支烟用力的吸一口,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很久,才将烟吐出来。
他很小心,用了很少的剂量,但是,对像嘉宝这样一个没什么免疫力的女孩子来说,好像还是太重了,这样一来,嘉宝该会更加恨他了吧。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听她喊他“三哥”了吧,从此以后再见面,她恐怕会骂他“日本鬼子”或者“忘恩负义的混蛋”。
他沉默的看着她昏睡中的样子。
记忆中嘉宝是快活的女孩,天真、孩子气,适可而止的小脾气,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用鄙夷的神气看着自己,明明是迅速消瘦下去的脸庞,眼睛却份外明亮,好像有生生不息的火焰在漆黑的眸子里燃烧,山本老师曾经信心满满的对他说,帝国的军队完全有能力在六个月之内占领支那,那也许是因为,做为“中国通”山本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眸。
牧野面无表情低下头,将香烟“嗞”的一声摁进掌心,暗红色的火星在掌心熄灭,剧痛也跟随而来,他反而觉得郁结在心口的那些浊气舒散许多,最后看一眼沉睡中的嘉宝,他猛的转过身走出门去,然后从外面轻轻的带上门。
飘雨的天空越发阴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走进房间。
房间里很暗,嘉宝睡的很沉,半只脸没在阴影里,却还是能看清她有着很优美的轮廓。
田村美惠子冷冷看着沉睡中的嘉宝,用了很大力气才能保持自己的平静。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是嘉宝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映像,支那女人身上总是有种特别的潜质,无辜温婉之中却有着不动声色的坚韧。
十二岁那一年,第一次遇到从支那回京都上学的牧野天霭,牧野天霭只在她面前提过一次周嘉宝,但那时他的声音里有种格外温柔的情愫,轻易就打动了她的心。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恨上这个支那女人了,仇恨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是件太辛苦的事,而且等待长久到几乎令她麻木,陡然看到周嘉宝就这样毫无防备的睡在她的面前,就像是神祗送给她的一件礼物。
田村美惠子微笑着伏下身,把嘉宝的手臂从袖口处抽出来,从随身的小箱子里熟练的拿出一支针管,然后,将里面的液体慢慢推进嘉宝的血管里。
……
长三码头仓库。
雨水涮涮的敲打在窗子上,留下一朵朵椭圆的小水花,然后,聚集在一起,重重的滑下来。
杨逸叼着一支烟,眼睛微微眯起,唇角上扬,若有所思的看着桌上的相框……
是嘉宝的毕业照,还是小小的年纪,梳着两条辫子,规规矩矩的看着镜头,白色中式学生装外面罩着一件手织开襟毛衣,嘴角倔强的抿紧,眼睛像两丸秋水清澄纯净。
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那样久远的过去一路走来,可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