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那样久远的过去一路走来,可是,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命运永远也不可能交集在一起,如果,不是这场战争。
本来选上这条路,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他五岁上就成了孤儿,被青帮的小老大拉来跑江湖,被当成杀手走卒来培养,八岁时手上第一次沾上了血腥,从那一天开始,命运就不允许他犯半点错误,他一直都想,这就是他的命,别的兄弟们或许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做上大哥的位置,他却只想着能够活下去,因为,就是那样残酷的经历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就只能比对手活的更长久。
活下去,在这样的乱世里更成了唯一的真理。
“二爷!”
唐浩慌慌张张的从外面冲进来,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吴四水那边的卓东青派人过来报信,说项爷他……”
杨逸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对着唐浩淡淡的摆手……
“急什么?慢慢说!”
他的沉着让唐浩安心了许多,他理了理呼吸,再次开口。
“项爷从昨天起就没到船埠来,今儿中午就有个小子跑上门来,说是卓东青的人,来捎个口信,说……项爷去挟云馆把那件杀日本人的事给顶下来了,现在已经被日本人拘走了。”
杨逸的手微微一抖,手里的香烟落下一截烟灰。
“不是让你看着点大哥吗?怎么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唐浩在码头混了十几年,太了解自己的老大了,谁不知道叶项是有名的火爆性子,可是道上的兄弟嘴上虽然不说,心里敬畏的却是深藏不露的杨逸。
唐浩不由心里一颤,低下了眉头……
“项爷走的时候只说是去弥昌道看浣湮姑娘,之后就没再来过,我只以为八成被绊住了,谁想到……”
杨逸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表情却平静如常,看不出一点波澜。
“好了,你先去弥昌道,把那个浣湮姑娘安顿一下,大哥的事让我去想想办法。”
这边还没有理清头绪,那边电话铃又急促的响起……
这一次是周府的电话,嘉宝一早就坐上了牧野派来的车出了门,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青浦急的什么似的,也冲出去找牧野,可是就在这当口上,家里来了一队日本宪兵,目标鲜明的从嘉宝的房间里搜走了那个蓝布包。
杨逸的心迅速的沉下去。
这一桩桩突发事件,看似毫不相干,但是又好像被一根细细的线牵扯在一起,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自从日本人进了城,就有什么人一直埋伏在暗处伺机而动,好像在波涛暗涌的海面下,正在集结着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叶项撞上了那张网,就等于给拉网的人报了信,现在,那张网开始收紧了。
下一个是谁?嘉宝、青浦,或者是自己?
那张该死的图是保不住了,就是嘉宝自己八成也已经落在日本人的手上。
每个人,也许都有拼了性命想要去保护的人吧。
对方就是摸准了这一点才能够不动声色的等待着机会,因为就算没有叶项的事,也一定会有其他的人被牵扯出来。
牧野会怎样对嘉宝?
这个他亲手从鬼门关上救出来的小兄弟,竟然是日本黑龙会派到中国来的间谍,现在更是摇身一变,成了黑龙会的当家大佬,要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真是令人棘手的难题。
杨逸走到窗前,猛的推开窗子,听任北风挟裹着冷雨扑打在脸上。
第十四章 半世浮。。
第十四章半世浮……
夜暮很快笼罩大地,黑暗把一切变的暧昧不清,房间里没有开灯,傢俱刚刚打过蜡,还能闻到松木的清香。
嘉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意识不清的低声说:“阿婆,我要喝水。”
牧野伏下身来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奇怪的神色。
他伸出手来探探她的额头,终于觉查出异样。
“阿宝!”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重重回音,“嗡嗡”的穿过她的耳膜……
“你醒醒,看着我!”
是谁是吵?
嘉宝精疲力竭的睁开眼晴,恍惚的看着他的脸。
突然间就笑了,像风吹过湖面,把水面的倒影吹到支离破碎……
“三……哥?”
她的笑,像是一支利箭洞穿了他的心脏,莫名的痛疼就这样骤然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牧野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惊慌的神气。
“冷呢……”
她昏昏沉沉的合上眼睛,再次睡去。
这一天,雨下了整夜。
……
挟云馆。
陈芳菲坐在大大的穿衣镜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并不吸,夹在指尖,远远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吴四水派来的人就是门外守着,等着送她去武田裕二的寓所。
她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活了二十八年,她见多了各色各样的男人,哪一个见到她不是像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围上来?其实他们心里惦记的不就是那点事吗?以前,她借着吴四水的势力来挣一寸立命安身之地,吴四水借她的身体向上下人等打通关结,这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公平,但是,对方如果是日本人,那可就两说了。
她对着镜子微侧起头,灯光从头顶泻下来,照着她苍白的脸,额前有细碎的头发垂下来,在眼瞳深外投下一点阴影,她笑起来,嘴边漾起浅浅的一个酒窝,就像是小时候一样。
是十四岁那一年吧?
也是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在北平的院子里,梅花都开了,一院子的清香,那个人就站在梅树下,青灰色长衫,白色围巾,儒雅俊挺的身影,眉头平展,唇角带笑,就那样温和的看着自己……
他叫自己什么?
“菲儿……”
是的,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就藏在无力回想的时光深处,只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从记忆里翻出来,在唇齿间甜蜜的辗转……
就是这样污秽低贱的她,也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美好的名字。
她低下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露出黝黑的膏子来,那是品像极纯的大烟,她知道,这东西吃多了会死人。
雨声涮涮的扑打在窗户上,屋檐上滑落下来的雨水“叮咚”做响,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夜色这样深,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头一样。
她对着镜子理理头发,轻轻的笑了。
小时候读《石头记》,最喜欢的是尤三姐,干脆决绝的女子,一转身一跺脚,热血溅出来,轰轰烈烈的谢幕而去。
如果,那个人会在黑暗里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泪流满面,她必然也会选择这样潇洒的离去。
可惜,那个人却先她转身,连叹息的机会也不曾留给她。
人生才这样短,于她,却到了尽头。
她用小银勺挖着那些大烟膏,一口一口,认认真真的吞咽下去,一时间,舌间传来的苦涩竟让她甘之若饴。
原来,这一切这样容易。
“做人太过辛苦,总是进退两难。
就请容我……
一转身一跺脚,轰轰烈烈谢幕而去。”
……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
街道和街道两边的阔叶木都像是刚从水中打捞上来一样湿漉漉的,院子里刚刚换完岗,一队士兵齐刷刷的从围墙外走过。
牧野坐在沙发上,才一打盹,立时就醒了。
对面的西式大床上,深红色的悬帐垂下来,上面是一排排金色流苏,挥映着暗哑的微光。
嘉宝还在昏睡,脸上是不健康的潮红。
凌晨两点,她开始咳嗽,大口大口喘着气,咳音中回音重重,很明显是从肺腔中传出。
接下来,在八个小时之内,高热伴随皮下出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会很疼,再过三个小时,她会咳出鲜血,然后,或许一天,或许两天之内,她就会死去。
这是帝国的军队研制出来的V2病毒,具有比鼠疫更强的传染力和杀伤力,作为帝国军队的高级军官,牧野天霭曾经在东北的试验基地亲眼看到过在一个男性支那人身上病毒发作的整个过程。
嘉宝翻个身,突然轻轻的叫起来……
“姆妈……我疼……”
嘉宝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是奶妈把她带大,从小到大,她从来都不曾喊过妈妈,可是,这一声叫的这样自然而然,仿佛在梦中,她已经喊过许多次了。
她不停的咳嗽着,很小声的吸着气,额头上沁出冷汗淋淋。
牧野专注的看着她的脸,手里有一支烟,却忘了点,捏在手心里,揉成一段段碎屑。
院子里忽然传来吵嚷声,他皱皱眉,走到窗子前……
青浦就站在大门口,帽子掉在地上,黑色学生装的扣子被扯掉两只,咧开的胸口处露出里面纯白色的棉布衬衣,两个卫兵按着他的头,他却还是费力的仰起头来,狠狠的看向牧野所在的窗口。
隔着窗子,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青浦,就这样凝视了很久,他才从烟盒里抽出一只烟来,冷冷的叼在嘴上,然后面无表情的向那些士兵们挥挥手。
士兵们松开了手,把他推到一边去,穿过长长的花廊,一路向前。
隆冬时节,花廊上垂下来一条条光秃秃的枝条,从花架子上有气无力的耷拉下来,脚下满是落叶,踩上去沙沙做响。
青浦握紧了拳头,他想,如果让他见到牧野天霭,第一件事就是照他脸上狠狠的来一拳。
可是,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他被带到那个窗口下,牧野靠在窗子边,嘴里还叼着烟,埋下头来点烟,眼睛抬也不抬,清清楚楚的对他说:“青浦,你回去吧,嘉宝病了,我要给她输血。”
青浦气昏了头,跳起来,拳头狠狠的向身边的鬼子砸去……
“妄想!你妄想!牧野,嘉宝不会要你的血!”
押着他的那个日本士兵没想到他突然出手,脸被重重打了一拳,踉跄着向后退去,几乎坐在地上,另一个士兵慌了,举起枪托来冲着青浦的后脑上就是一下……
牧野吸一口烟,缓缓的吐出来,看着青浦一点点倒下去……
“你错了,青浦,嘉宝需要我的血。你不明白,让二哥来,我和二哥说。”
他转过身去,消失在窗口。
……
当晚,浦江港。
天空依旧阴沉,从黄昏时分起,天空零零星星的飘下细小的雪花,触地即化,在地上积起一滩滩的水洼。
港口上停靠着日本货轮“河野丸”号,像是夜色中的幽灵,在海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偶尔一阵风吹过,把桅杆上挂着的日本旗子悄悄铺展起,露出那一角狰狞的红。
黑暗中,一个队伍沉默着向船上行进,人郡偶尔会传来铁链滑过地面“哗啦啦”的声音。
“快!走快点!!”
高高的甲板上,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冲着脚下进行中的队伍叫喊到。
自从巴结上日本人,这个洪帮下属不知名的小堂口忽然兴旺了起来,只要从乡下征抓壮丁,送到日本人的船上,他们就能在每个人头上赚出一块钱的油水来。
林阿祥数数人头,眼看已有二百多号人口,喜不自禁的眯起眼睛来,越发起劲的冲着行进中的队伍吆喝起来。
夜色中,一辆黑色的福特车缓缓开进码头,从车上下来一个年青的男子,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走起路来,腰背挺直,依稀露出脚下锃亮的长靴。
本来一直在港口上负责警戒的丰田一男一看到这个男子,立刻带领着手下,一溜小跑的上前,齐刷刷的行了个军礼。
林阿祥是什么人啊,最擅长见风使舵了,他思量着那人的身份必然极高,也从头上摘下礼帽来,哈着腰,颠颠跑上前,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行个军礼,想想又觉得不对,赶忙又深深的鞠了个躬……
牧野淡淡的扫一眼林阿祥,对着丰田一男问道:“军部送来的人到了没有?”
丰田一男手按着腰上挎的军刀,恭敬的说:“应该快到了,等到这些壮丁上了船,就会押上去。”
牧野点点头,低着头靠在车门上,从镶金丝边的木质烟盒里抽出一只烟来,并不吸,只在烟盒上轻轻的响着。
雪花在半空盘旋着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潮冷的水汽,人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股白雾,然后很快的消失在黑暗中。
之后,没有人再开口说话,脚下的土地好像是突然沉进密不透风的匣子里,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样,林阿祥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胸口有种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