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带我去找牧野天霭!”

    嘉宝沉着脸,直接拉开车门坐上去。

    小野俊之几乎傻了,这几天他按照牧野的命令一直都守在周宅门口,牧野只叫他盯着这位嘉宝小姐,并没有让他带人回去啊。

    虽然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可是,来中国这么久,也只有这个支那女人敢连名带姓的直呼牧野先生的名字,现在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个女人赶下车去。

    想了半天,小野俊之终于“哈咿”的点个头,打过方向盘,调头向后拐去。

    嘉宝松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住额头,默默的看着车窗上滑过一盏盏路灯。

    她从不相信命运,现在却不得不信了,就是那些她曾经竭力想躲开的东西,藏在浸着墨般的夜色里,一再逼迫着她妥协,稍一不注意,就会像噩梦般袭来。

    如果什么也不做,而只是不断的退却,噩梦是不是就会在清晨结束掉?

    嘉宝的眼瞳渐渐清冷,却在嘴角浮起一朵恍惚的笑容。

    上海大饭店,日本人正在搞所谓的中日亲善晚会,许多亲日的社会名流都被邀了来,一时间,衣香鬓影,笑语绰绰,仿佛不久之前那场残烈悲壮的淞泸会战根本就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一样。

    牧野正在和田村美惠子跳一只华尔兹,一边说着话,一边娴熟的在起伏的乐声里回旋、转身……

    才一回头,他立刻顿住。

    嘉宝身上是珍珠白的旧旗袍,外面裹着黑色的羊毛披风,静静站在入口处。

    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乍然出现在这样奢华的宴会里,真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了,可是,她那傲然高贵的神气,却把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们全都比了下去。

    牧野目光温和的看着她,本能般的迎上去:“阿宝,你来了?”

    嘉宝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的移开目光,但很快又抬起眼光与他对视:“我来问问你,为什么要叫人跟踪我?”

    牧野扫一眼小野俊之,吓的小野立刻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冲着小野挥挥手,然后俯下身来,脸上是迁就的笑容。

    “阿宝,我是担心你,所以才派人跟着你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让他们撤了,今天,难得你来,陪三哥跳支舞好不好?”

    他已经伸出手来,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似乎也在担心着什么。

    嘉宝静了片刻,才将手交握于他,步入舞池的中央……

    乐声像海洋,一波又一波的在暖风里的起着微澜。

    他一直看着她,心里渐渐有了底。

    她眼里有隐约燃起的火簇,总是心神不宁的看向墙角的大钟。

    旋转,旋转,旋转……

    可惜,谁也不能够,回转到小时候。

    果然,乐声才一停,嘉宝就向卫生间走去。

    牧野抽出一只烟来,斜叼在嘴里,靠在墙角,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这才低下头来,划了根火柴点着那只烟。

    嘉宝还是在二年前来过这家饭店,是和父亲一起给商会的李会长过生日,她记得那一天就是从后堂的走廊里偷偷溜出去的,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后门了。

    也许是因为走的急,她的额头上已经出了汗,冷风一吹,忍不住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

    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倏地把她拉进黑暗里。
第十七章 四面歌。。
    第十七章四面歌……

    也许是厨房的储物间,狭小黑暗的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潮腥气味,嘉宝被那个人捉着肩,后背抵在墙壁上,奋力支起双手撑着那人的胸膛……

    渐渐习惯了室内昏暗的环境,她才看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那样明亮,眸中有清冷的光芒,像是阳光照在雪山上反射而出的一束光,让身边这漆黑混乱的夜也一下子静下来。

    她轻轻吸着气,半晌才叫出他的名字:“禧哥哥?”

    他沉稳的呼吸就在耳边,甚至连他胸腔里的心跳她也能感觉得到,她仰起脸来看着黑暗中他的脸,轻轻的笑了。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的低醇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没有离开上海?居然还跑到牧野身边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一个念头闪过,嘉宝忽然间就明白了……

    “禧哥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有危险吗?”

    陆承禧沉默着看她,眼睛闪烁如星,突然之间就有熟悉的笑意从眼底透出。

    嘉宝怕他再敷衍自己,加重了语气:“现在,可能就只有我一个人能接近牧野天霭了。”

    他眉头一挑,重新打量着嘉宝,神态已经变了。

    有情报说,田村美惠子今晚会把一份黑龙会的分会名册交给牧野,这份名册应该还在他身上,如果要得到那东西,眼下,再没有比嘉宝更合适的人了。

    可是,嘉宝不是军人,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他沉默的看着她,心里升起一丝惶然。

    “不,阿宝,我不能让你替我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她反而镇定下来,清清楚楚的说:“不是为你,是为了咱们中国人。”

    外面雨声涮涮,清晰的传到两人耳中,一声又一声,仿佛在催促着两个人做出决定。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握紧她的手臂……

    “好吧,阿宝,现在,就在这里,牧野天霭身上有一份很重要的名册,你想法子偷出来给我,服务生里有我们的人,他会和你接应,等我撰一份,你再想办法把东西放回去,你能不能做到?”

    嘉宝轻轻的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囡囡……”

    他从身后抱住她,紧紧搂一下她的肩:“要小心。”

    嘉宝没有回头,微笑着开门走出去。

    他跟出来,沉默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小时候,是最贪玩的年纪,常常要等到客人都上了桌她才会被姆妈抱进来,身上穿着玫红色小花袄,脸挣的通红,手里总是握着一把雕花铸铁腰刀,说什么也不舍得放下来,直到大人们陆陆续续散了席,她还蜷在角落里专注的玩着自己的游戏,那样漆黑清澈的眼瞳,像极了两丸幽黑璀璨的宝石,偶尔才会仰起脸来对着旁人笑。

    如今在她的脸上很少再见到那样明媚的表情,换上的是浮光掠影一般隐约的笑意,他却像是着了魔,一再为了她放缓自己的脚步,他低下头,自嘲的笑笑,伸出手指在虚空的白墙上轻轻划出一个弧度,仿佛是划过她的脸庞。

    他能感觉到,在这座沦陷的孤岛上,一份不合时宜的感情正呼啸而来,对他,这真是一件最残酷的事。

    大厅里,歌舞正酣。

    牧野还是孤伶伶的站在走廊出口处,连姿式也不曾改变过,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他却好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怔怔盯着自己的脚尖。

    突然间,眼睑轻轻一跳,他抬起头来,看到嘉宝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

    周围宾客如云,流光溢影的花花世界,她突然间出现,是那样干净而美好。

    牧野眉头一挑,轻轻笑出来,将香烟掐灭,向着她迎上去。

    嘉宝的脸上有淡淡的倦意,面色苍白,茫然的站在人群里,看到牧野,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微抬起脸来,目不斜视的穿过人群。也许是走的急了,她竟没发现左侧那个侍者正在给端盘的杯子里注满红酒……

    “阿宝,小心!”

    牧野一惊,急忙开口提醒她。

    可是已经晚了……

    五六杯红酒翻下来,淋了她一身……

    旗袍的前襟上顿时一片鲜红,她狼狈的低呼一声,两只手捂在胸前,求助的看着牧野。

    牧野冲上来,把那个一直赔不是的侍者搡到一边,想都没想就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嘉宝披上,然后揽着她的肩走进电梯。

    “阿宝,三哥这就叫人给你送衣服来,你这个样子也走不了,还是先到上面的客房里换洗一下吧。”

    他有点担心的看着嘉宝,语气里陪着小心。

    也许是因为事情出的太突然,嘉宝居然没有反对他的提议,而是顺从的点点头。

    牧野松了一口气,沉默的转过脸去,极度克制的握紧拳头。

    自始至终,她连一个笑脸也不曾给过他,可是,他竟然为了她愿意留下来而欣喜若狂。

    电梯门哗啦啦的关上,狭小的空间突然急速上升,嘉宝暗暗打一个哆嗦,抓住外套用力向身上裹一裹,手指僵硬而冰冷。

    客房都设在三楼以上,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整个脚都陷进去,这个时间,没有什么人,所以更加安静,他们一到,立刻有服务员上来打开门。

    嘉宝才一走进去,就转过身,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半点没有让别人进门的意思……

    “谢谢牧野先生。”

    牧野一怔,只得停下脚步。

    “那……我就在门口,需要什么就喊我。”

    嘉宝一直低着头,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关上门。

    牧野转过身,靠在门上,抽出一只烟来,叼在嘴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然忘记了点燃。

    很快房间里就响起哗哗的水声,牧野这才轻轻叹一口气,“叮”的一声打着打火机,点燃街在嘴里的香烟。

    一个女佣装扮的女人拎着一只纸包走过来,对着他鞠了一个躬:“这是先生要我们准备的旗袍,我现在就送进去服侍小姐换上吧?”牧野淡淡扫一眼那个女人,直起身子从房门前移开半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身形:“你把衣服给我,你先下去吧。”女人迟疑了一下,才把纸包交给他,转身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哗哗的水声停了下来,牧野靠在门边,静静的听了半晌,才轻轻的敲敲门。

    “阿宝,你好了吗?我把衣服送进来?”

    没等到里面的回应,他就说:“那我进来了?”

    他向服务生点点头,示意服务生打开门,然后走进去……

    嘉宝穿着浴袍坐在梳妆镜前,他的那件外套被随随便便的丢在沙发上。

    牧野好象松了一口气,扯起外套披在身上,然后缓缓走到她身后……

    “阿宝?”

    他盯着她的眼睛,轻轻的说。

    嘉宝面色如常,眼皮抬也不抬,自顾自的对着镜子梳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阿宝,你还在生气吗?可是我却总记得,小时候,你最贪玩,每次辫子散了,也都是青浦给你梳……”

    牧野对着镜子自嘲的笑笑,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阿宝,你看,我还是三哥,一点都没有变。”

    他突然伏下身来,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

    “嘉宝,我真不知道,现在……”

    “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你呢?”

    他走到窗边,靠在那里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熟捻的自口袋中掏出烟盒来,抽出一根烟衔在嘴上,嘴角淡淡的向上牵出一个弧度。

    “现在,青浦应该已经上船了吧?”

    嘉宝猛的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他。

    牧野低下头来点着香烟,吸一口,淡淡的吐出来,透过缭绕的烟雾,他的眸子异常清冷,仿佛在噬人的深海上,浮着一层细碎的冰凌。

    “可是,没有我的电话,今晚港口上所有的船只都走不了……”

    他笑了一下,走到她身后,自她的手中接过木梳,轻轻的梳理她的长发。

    “怎么办呢?阿宝,战争虽然让人没得选择,可是,三哥从没忘记咱们是兄弟,你忘了吗?”

    嘉宝肩背挺的笔直,僵硬的坐在镜子前,拼命的咬紧牙,才忍住心底涌上的恐惧……

    “牧野,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微笑着伏下身来,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三哥。”

    嘉宝一怔,有刹那的迷惑……

    牧野将香烟捻在指尖,盯着她的眼睛:“叫三哥。”

    嘉宝“忽”的站起身来,转过身沉默的看着他的脸。

    牧野退了一步,重新把香烟叼进嘴里,气定神闲的看着她。

    窗外的雨声如注,嘉宝却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说:“三、哥。”

    牧野微笑着点点头,走到桌前提起电话来:“小野君,可以放行了。”

    自饭店里出来已是半夜,大雨如注,在地面上抽打出一个个水坑,升腾起一层细微的白雾,嘉宝捏紧了手袋,拼命的克制着自己的颤抖,用力的裹紧身上的羊毛披风,听任牧野半侧起身子挡在她面前,饭店的门口一排排大伞撑开,如黑色的幕布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