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嘉宝脸色一黯,果然有点担心,低头看,手里攥着的碧云帕已经湿了,裹在帕子里的金锁上依稀刻着“金玉良缘”四个小篆,正怅然间,陆承禧却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走过,状似无羁的丢下一句话……
“放心吧!宝儿妹妹,禧哥哥还顾不上呢!”
嘉宝吓了一跳,半晌才反应过来刚才与嘉年的对话他是都听在耳里了,心里对那个少时就常常戏弄别人的少年就更是没有半点好感。
周家的建筑是仿欧式的白色三层小洋楼,楼后的花园里有两株高大的梨树,正的盛夏的天气,树上已结出青小的梨子,一颗颗从树叶里垂下来,极亲密的挨在一起,芭蕉树绿油油的叶子铺成一张结实的网,将炽热的阳光织成疏离的光影。
下午茶的餐桌就摆在梨树下的草地上,镶金边的法国瓷器上画着藕粉色的玫瑰花,弯曲的茶杯把捏在手里,沁着腻滑的微凉。嘉宝把脸藏在树阴下,轻轻摇动手里的茶杯,盯着水面漾起的微光,竟然怔怔地出起神来。
茜雪急匆匆地走过来,并不说话,只将一个小纸条塞进她手里,嘉宝瞧她的脸涨得红红的,也不知是天气太热的还是走得太急,微微侧过身子,小心翼翼的展开那纸条——白色的宣纸上写着黑色的蝇头小楷:“码头有变,通知青浦勿来”,落款极潦草,但仍能分辨出是一个“逸”字。
嘉宝“嘭”的一声站起身来,只将那纸条攥在手心里,低低的问茜雪:“送信的人呢?”
茜雪看了看四下没人注意,冲着嘉雪轻轻的摇了摇头:“是个报童送来的,点名要找我,送了信转身就走,连赏钱也没拿,幸好老爷在陪客,并没有看到……”
嘉宝顾不上许多,只说是头痛,匆匆忙忙地回了姨婆与陆夫人等,轻车熟路的来到园子后僻静的一角,这里本来就鲜少人光顾,就连花匠也很少来打扫,对她来说却是秘密的基地,她四下略一张望,见没有人,悄悄地给茜雪使一个眼色,茜雪还不及张口,就见她三下两下的翻过黑色的洋铁围栏,对着自己作了个揖,也不容她多说什么,就一溜烟地跑远了。茜雪只好悄悄回到楼上,放下窗帘,对外只说是小姐正在休息,不能打扰,不过这一切她做得自然熟练,想来并不是第一次了。
嘉宝转过巷角的那条街,停在一处宅院门前,拼命的按着门铃,没想到应门的邓妈却说吴青浦刚刚出门,因为周吴两家同是从苏州搬来,又在她们少年时一起经过大难的,所以那邓妈对嘉宝并不陌生。只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什么“这日头这么毒,少爷听了个电话就跑出去,连个去处也没交待下来,那洋单车也不知安不安全……”
嘉宝跺跺脚,小脸涨的通红,只好对邓妈交待着:“若是青浦回来了,叫他哪里也不要去,在家里等我的电话。”又怕邓妈忘记了,将手里揉的汗津津的那张纸条塞到她手上,只说是重要的功课要问,一定要转给青浦。
此起彼伏的知了声叫成一片,嘉宝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她埋着头,随手招了一辆黄包车,直向租界外的长三码头而去……
还未到码头,就看到街上的行人乱成一团,还是大白天,路边的店铺却全都紧闭着门窗,竟好像北方的战事打到家门口一般,随便抓过一个行人来问,只答说是青帮和洪帮在争地盘,已经混战了两个小时,巡捕房的人才到,正封锁了街道在清查呢。本来嘉宝心里就有些底,也自恃是见过风浪的,所以并不意外看到这样的场面,只是那车夫却不肯再向前,匆匆地丢下她,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嘉宝心中又急又怕,定了定心神,迎着人流向码头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排执枪阖弹的巡警挡在前面,显然已经将整个码头都封锁了,嘉宝担心里面的局势,才一恍惚,就看到不远处的石子路上散布着点点殷红,心倏地一沉,脚下一滑,手上竟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
正在这时,却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将她一扯,就把她拉进路边木廊下的阴影里……
嘉宝大骇,回头却对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几乎在同时,她的心就安稳下来,隐约呼吸到空气中那种令人心安的阳光气息……
“二哥……你没事?”
像是算准了嘉宝会出现似的,青年男子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亲昵地向来路走去……
“别回头,那些人正在找我呢!”他低声说。
嘉宝反应过来,就势把头靠上他的肩膀,亲密地说……
“好啊!我们就扮作是恋人好不好?做白狐杨逸的女朋友一定很威风,我也好在同学那里吹一回牛……”
杨逸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查觉的异样……
“傻瓜!现在你沾上杨逸,只怕是自讨麻烦!”
嘉宝用眼角一扫,就看到杨逸的左手轻握,中山装的袖角里竟逶迤出一丝鲜红,她心里明白了几分,脚下更是不敢迟疑,杨逸却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一样,轻轻握了握她的腰……
“没事的……宝儿,有二哥在,你就不用担心,你只要回去睡上一觉,明天早上,一切就又和以前一样了,你上次不是说要给青浦做生日的吗?我们就定在七重天好不好?”
杨逸一向从容镇定,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所以听到他这样淡淡的话语,嘉宝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下来,嘴角不由自主的盈起笑意……
“就听二哥的,七重天好,青浦最喜欢吃那里的蛋黄鸭片。”
两个人就这样来言去语的,对身后一阵紧似一阵的警笛声充耳不闻,竟好像是平日里逛街一般自在悠闲。
……
半个小时以后,嘉宝撑着杨逸来到他在弥昌道的房子——那是前年用青浦的名字买下的,平日里只有一个老妇守着门,没有给外人知道,洪帮的人更不可能找到这里来,本来是方便嘉宝与他们会面的,眼下却成了一处最好的避难所。
杨逸坐在窗前,眼见天边的夕阳,由深暗的绯红渐渐变成淡淡的蓝紫,几只闪亮的星子,已经爬上了对面的屋顶……
“宝儿,二哥这里没什么事了,晚上我还要见几个兄弟,你留在这里不方便,还是明天再过来吧。”
房间里没有开灯,杨逸的脸沉在阴影中,从容低醇的声音里掺着不分明的倦意。
嘉宝点点头。
“二哥,你……?”
她想要叮嘱些什么,却又似乎被什么挡在嘴边……
“二哥,我是谁?”
她轻轻的问……
杨逸的声音依然淡淡的……
“你是老五。二哥没忘。”
嘉宝静静地笑了,眼底似乎也有闪亮的星子,她转过身,轻快的走出门去……
“我家里还有讨人厌的客人,也不知道走了没有,我明天再来看你,咱们商量去七重天做生日的事……”
直到人已走出了大门,仍能听到她轻脆的声音回荡在暮色里……
房间里寂静下来,空气里还弥漫着不知出处的淡淡清香,杨逸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走进卧室,借着暮色,依稀看得见床上躺一个人影。
肩头的伤疼又开始发作,他能感觉到手臂滑下一缕粘湿的液体,站在床边,杨逸对着床上那个人影轻轻的说……
“女人就是麻烦,对不对?”他笑了笑。
“……青浦……你不该来的,他们不该把你也扯进来……”
床上的人依然沉睡着,胸口的绷带随着呼吸微微起浮,半点没有醒转的迹象。
杨逸却仿佛看到长三码头上,嘉宝上身穿着月白色的中式短衫,下身是黑色学生裙,青浦的也是一身黑色的学生装,嘉宝坐在单车的后座上,扬起脸儿来看着青浦,一只手自然而然的挽在他的腰上,青浦挥起手来向他道别,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是令人目眩的金光……
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早上的事。
窗台上放着一盆茉莉,开出零星的白色小花,在夜色里的散发着幽幽的清香,风一吹,整个房间都沾染上了那一种隐约的暗香……
第二章 犹记绿罗裙,。。
第二章犹记绿罗裙,……
芳洛巷里,风吹动法国梧桐的叶子沙沙做响,月色如水,透过树影投在柏油路面上点点白斑,周嘉宝轻手轻脚地回到下午跳墙而出的地方,借着院里投射出的昏黄微光,轻巧地翻过了围栏,轻舒一口气,她拍拍手,纵身一跳……
就在她纵身一跃的瞬间,紧闭的房门突然洞开,将整个园子照得通亮,而她,就在明亮如昼的灯光里完成了潇洒一跃。她在心中暗呼不妙,抬起头来,果然大厅里灯如白昼,父亲笔直的身影站在灯光里,正冷冷地看着她。
“父亲……”
她喃喃低语,硬着头皮走进大厅,胆颤心惊地的偷眼看向父亲身边的周嘉年,周嘉年却不敢多言,只是暗暗向她摆了摆手。
周旆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手掌数次半握成拳,又数次松开,指结处关节发青,显然是气极自持,瞧这情形,他必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嘉宝了。
嘉宝少年丧母,五岁以前都寄养在外祖母那里,性子虽然顽皮活泼些,却一直很得周旆的喜爱,这一次,周旆却是真得气极了。
“你到是说说看……这一次又去了哪里?”
嘉宝心里有鬼,当然不敢实话实说,一边磕磕巴巴的回着话,眼睛已经开始四下找援兵了……
“我……在青……”
客厅的八仙桌上本来放着一只青龙含蝉的端砚,周旆顺手抓起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吓得嘉宝一个哆嗦,赶紧住了嘴,不敢再扯谎了。
云姨娘一看情形不对,正想走上前劝一句,却被周旆狠狠瞪了一眼,硬是连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你还在这里扯谎,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女孩儿家的样子?长三码头那样的地方,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涉足的地方吗?更别说你还和那些帮派混混们称兄道弟的,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是不是?”
嘉宝知道瞒不过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可是父亲,当日他们救女儿出来,您不是也夸他们义勇有嘉吗?虽然是在患难之中的结拜,但女儿从来就没当它是权宜所为。”
“你这是在教训我应该遵信守义吗?”周旆的唇角微微颤抖,伸出手来指着女儿,声音里已有了震怒的味道……
瞧这阵仗,一场风波是避不了的了,周嘉年急忙给嘉宝使个眼色,要她服软陪个不是,嘉宝却硬生生的杵在那里,朗声回应……
“女儿不敢!可是女儿并不觉得有错!”
周家是苏州有名的书香门地,祖上先后曾出过两任道台,八位进士,一向是以家教森严而出名,近代来在上海开丝厂、办企业,虽然转了经商,但老规矩还是极注重的,哪里出过这样的事,周旆气的直抖,抓起端砚来就向嘉宝丢过去……
端砚有巴掌大小,嘉宝又跪在距离不足两步的地方,只听得呼呼风响,眼见那台石砚就要砸在脸上,却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个白色的物件,斜斜地打在端砚上,硬是把已到眼前的端砚撞歪了半寸,“嘭”的一声砸在嘉宝的额角上。
“这是怎么回事?有这样教训女儿的吗?宝儿就是犯了天条,也用不着下这样的狠啊!”
因为着急,姨婆竟说起了苏白,移动着小脚走进客厅,她身边的陆承禧亦步亦趋的扶着她,手里还端着个白色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没了盖的茶碗。
嘉宝只觉得额头火辣辣的痛,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脑子却异常清晰,知道定是云姨娘搬的救兵,陆夫人是客,不方便出面,所以就抬出姨婆来,父亲碍着情面,当然不能发作,可是就算今天过去了,这件事始终还是要面对的,咬咬牙,她缓缓地仰起脸来:“父亲,请您相信女儿!”
周旆倏地扬起手来,然而看着那张酷似亡妻的脸上,泪痕犹新,一双黑漆漆的眼眸直直的盯着自己,才片刻工夫,额头变得又红又肿,虽然依旧生气,心里却有了悔意……
“阿蛮啊……来看看你的女儿吧……”
他喃喃低语,只觉得举在空中的手似是千万钧一样的沉重,姨婆怕他再动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嘉宝身边,附下身来捧起嘉宝的脸来看,嘴里啧啧称叹。
“没娘的女儿,你也下得了手?你还真下得了手!!”
嘉宝依然抬着头,眨也不眨的盯着父亲,却突然觉得身子一轻,竟被一双手腾空横抱起来……
“宝儿妹妹伤得不轻啊,我在军校里是学过医的,看这种伤最是在行,我这就送宝儿上去看看。”
原来是陆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