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他顿了顿,才轻轻的说:“这几天,我总觉得不对劲,我在想,最坏的可能就是我们中间已经出了叛徒,明天我就会通知大家转移联络地点,好在现在还没人知道你的事,至少你是安全的,你以后不要再管这件事了,一有机会就尽快离开上海。”
武田裕二一再的跑到聚贤茶楼里来,城隍庙边本来空着的铺面突然变成了抢手货,一夜之间就搬进了新东家,还热热闹闹的开了张,所有这些表面上的平静繁华都是那么的怪异,似乎在暗地里涌动着无数的危机,在这样的时候,他实在没有勇气把嘉宝再留在身边。
嘉宝停下来,怔怔的看着碗,并没有抬起头来,可是瞧那个样子,又不像是在生气。
“宝儿……”
他又叫她的名字,声音很低。
“好,我答应你。”
嘉宝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听你的,不再管这件事了,只是,你要小心。”
陆承禧缓缓握紧了掌心,抬头扫一眼四周,微笑着大声说:“这位小姐好漂亮,你能来吃我的馄饨,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嘉宝仰起脸来,静静的瞧着他。
“那你答应我,要一辈子做馄饨给我吃。”
陆承禧眼里闪过碎冰一样的光,牵了牵嘴角,默默的看着她。
因为她这样的美好,所以,才让他更加恐惧。
战争把一切美好的感觉都变成奢侈品,那种明知道幸福的滋味却不能去触碰的感觉,简直就是场随时会把人吞噬掉的噩梦,而她,就站在梦的另一端。
因为战争,他和她之间,是太过遥远的距离,仿若隔着山,隔着海。
“好。”
他重重的点头,僵硬的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微笑,努力克制着自己,握紧了想要伸出去抚摸她的手指。
嘉宝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那些馄饨,然后小心翼翼的喝干净碗里的鸡汤,缓缓的站起身来……
那么,就装作是最平常的分别吧。
虽然眼泪就在眼眶边,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嘉宝还是咬紧了嘴唇,很吃力的保持着微笑。
不可以哭,她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时候,决不可以哭。
她不再看他,艰难的转过身,挺直脊背,打起精神来,一步一步走向回家的方向,知道他就在身后默默的看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已经开始想念他的怀抱,他的手指,他的嘴唇?
想念到会心疼流泪的程度?
谁来告诉她,这样的心疼究竟是为着什么?
……
翌日,天空阴沉沉,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远处的街道上,警笛声一再呼啸而过,更显的眼前的街道是死般的空旷沉寂。
嘉宝站在窗口,看向阴霾重重的天空,神情黯然。
电话铃尖锐的响起,把她从沉思中惊醒,她看着电话机,深深吸一口气,才提起电话来……
“阿宝,是你吗?”
杨逸说话一向客客气气,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嘉宝一怔,轻轻的说:“是我,二哥。”
杨逸似乎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你在就好。我听说力丰仓库那边出了事,现在满街都在戒严抓人,还真怕你会不在家。”
嘉宝一震,茫然的站在原地,手里还死死的攥着电话。
“阿宝?你在听吗?”
杨逸在电话那头,有点担心的喊她的名字。
“阿宝,我不知道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你都和谁在一起,可是你要答应我,今天,至少今天不要去找牧野,也不要去城隍庙,明天,我就送你离开上海,好不好?”
城隍庙?
嘉宝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反射般颤抖个不停,半晌才镇定下来……
“二哥,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声叹息。
然后,她缓缓垂下手,“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牧野的客厅。
小野俊之把一杯茶放在桌上,对着嘉宝微微点头:“周小姐,请用茶,牧野先生在讲电话,一会儿就下来。”
嘉宝面色有点苍白,竭力保持着镇定,冲他淡淡的点点头,手里紧紧的攥着一只手袋……
小野冲着她鞠了一个躬,转身走出门去。
嘉宝迟疑了一下,快步走到书桌前,轻轻的提起电话来……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中国人的声音:“我可以向您打包票,我们真的是定好了今天在聚贤楼开会的,以我的经验,陆承禧是一定会亲自到场的,可是至于为什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到,这我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啊。”
“好吧,孙先生,我就再相信你这一次,但是,如果让我知道你给的消息是假的,我想你也知道后果是什么吧?”
“谢谢,谢谢牧野先生……”
嘉宝的手心里滑滑的,几乎没有力气站稳……
那么说,真的是有叛徒。
她仿佛看见,陆承禧身边那张看不见的网,正在慢慢的、无情的收紧。
在这一刹那,嘉宝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勇敢,只有在这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心底原来有着这么深的恐惧。
她转过身,急匆匆的走到门边。
门却在她眼前缓缓打开,令她吃了一惊。
“这么急就要走了吗?”
牧野站在门口,微笑着走进门来。
然后,抬起手来关上了门。
第二十三章 珠帘。。
第二十三章珠帘……
“你要赶着去哪里?嗯?”
这是陌生的牧野,明明是微笑的表情,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嘉宝不由打了个寒战,双手下意识的护住胸口。
他一步步走近,俯下头,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的眼睛……
“我在问你呢?说话啊!”
她吓坏了,转身就跑,却被他狠狠拉回怀里。
他捏着她的手腕扭到背后去,冷冷的,用力的。
她痛的直想哭,用尽力气把叫喊吞回肚子去。
“你突然对我好起来,巴巴的跑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陆承禧的事,你现在要去报信救他了对不对?”
他冷冷的看着她,眼里透出彻骨阴森的寒意。
“休想,你休想救他,那个人,死定了!”
他是认真的,每一个字都说的那样咬牙切齿……
嘉宝绝望的看着他阴沉沉的脸,拼命的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紧,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他为什么也要哭?
牧野突然转过脸去,把她远远的推开……
她突然又叫他“三哥”,她不再吝啬善意的微笑,全部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在做戏,但是为什么现在这疼痛却还是这样的真实?
原来就是自己也不过如此,他挥手就把墙角的花瓶甩在地上,“砰”的一声,瓷器的碎片溅起来,在他的手掌间划过一道微凉,他怔怔的低下头,才发现手上已经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是那样骄傲的人,一生从来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
身处异乡敌国,他怎么会不明白,四周里全是仇视的眼光,一不小心就会身首异处,唯有她对他心无戒绊的微笑,恍若在他寂寞阴冷的人生里透进一点点小小的微光,就是这一点点的微光,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有着正常人的温度。
可是她却把那温暖的假象撕碎,就用她那双又软又暖的手。
如果那温情是假的,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他接近那一点点暖意。
现在他恨她,恨不得立刻就掐死她。
他攥紧了拳头,眼看着手心里黏稠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肉体上的疼痛带来奇异的力量,足以让人变得冷静,他突然间就平静下来,转过头默默看着她,然后,冷冷的微笑。
他缓缓俯下身,从地上拉起嘉宝,就用那只染着鲜血的手掌抚摸她颤抖的唇角。
“没事的,阿宝,没事了。”
他把她圈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对不起,三哥不会再发脾气了,不要害怕。”
唇齿间辗转着甜腥的气息,就好像已经品尝到了自己伤口沽沽流出的鲜血,他艰难的咽下心中的仇恨,抬起手来,轻轻的揉一揉她的头发。
“来,三哥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他微笑着,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大步向门外走去。
牧野的手劲极大,只片刻工夫,嘉宝的手腕已经被捏出一圈青紫,奇怪的是,她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也并不觉的得有多疼,只是神情茫然的被他拽着走,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上了车,他一直漠然的看着窗外,右手仍然死死扣着她的手腕。
眼下的情形有多糟,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嘉宝知道已经没办法挽救了,反而镇定下来,她不再挣扎,而是咬紧嘴唇,沉默的看着前方。
车子开进了道升巷,停在树荫下,不远处,就是城隍庙的偏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聚贤茶楼的招牌。
天空阴沉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街道上行人很少,就连原来挤在城隍庙门口做生意的小贩们也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两三家。
空旷的街道上,依稀传来茶楼里的琵琶声,一声声叮咚连绵,时急时缓,让每一个路过的人不由也放缓脚步,凝神倾听。
牧野仿佛也被这乐声吸引,摇下车窗来侧耳静听,半晌,缓缓皱起眉头……
伍原少佐从一边跑上来,冲着他行了一个军礼:“牧野先生,我们已经布置好了,可是,至今还未见到可疑的人。”
牧野冷冷扫一眼他,面无表情的抬手一挥:“去告诉武田君,可以行动了。”
伍原少佐一怔,眼里满是疑惑,以为牧野没听清他的报告,再次鞠了一个躬:“牧野先生,我们至今还未见到有可疑人士出没。”
牧野冷冷的瞥一眼他:“伍原君,你来中国之前是做什么的?”
伍原少佐挺直了腰,脸上是羞涩的笑容:“报告牧野先生,我参军之前,和老婆在东京银座附近经营着一间温泉馆。”
“难怪呢。”
牧野轻蔑的扬起手里的手套,“啪”的一声甩在车窗上……
“既然要来中国打仗,就要多了解些中国的文化,茶楼里的人弹的是一首中国古琵琶曲,名字就叫做——四面埋伏。”
他抬起头来,看着伍原茫然的脸,耐下性子解释:“这就是说,里面的人一早就知道你们在这里,而且,她也用这首乐曲通知了其他人,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至今都还没有发现那些所谓的可疑人士!”
伍原恍然大悟,终于挺直腰板,说了一声:“哈依”
“等等……”
牧野看了一眼身边的嘉宝,对着伍原说:“去告诉武田君,无论他对那个小九香做什么,我都不管,只有一样,我要留活口。”
因为是在生意清淡的下午,所以茶楼里并没有开灯,天窗在舞台上投下一束朦胧的光束,夏九香正好坐在那束微光里,埋着头,自顾自弹着怀里的琵琶。
今天她穿着一件月白色旗袍,脸上没化什么妆,素素净净的,只在发鬓边插了一串小小的栀子花,一点不像是在演出,到更像是在弹给自己听……
手指上虽然缠了层胶布,但是这样不眠不休的弹了四个小时,指尖早已经磨破了,正在不断的渗出血丝,每拨动一次,就像是用钝刀子在割她的肉,疼得她直想打哆嗦。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人应该都安全撤离了吧?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阴影里那些不断逼近的日本便衣,终于停下了弹奏……
武田裕二坐在台下,不断搓着手,眯起的眼睛里全是贪婪和赤裸裸的欲望。
几个便衣冲上舞台,想把夏九香拽起来,她却狠狠甩开手,冲着台下的武田裕二微笑着招招手。
虽然是所谓的危险份子,但毕竟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女人,终究也还是会害怕的,而且像这样出色的女人,如果不能享受一下的话,还真是可惜呢,武田裕二得意的笑出来,冲着手下挥挥手,亲自走上了台阶……
夏九香看着武田裕二那张色迷迷的脸一点点的走近,她仰起脸来,撒娇似的扬扬眉,然后,侧过身,把手里的琵琶轻轻放在脚下,伸手顺势一探,就摸到了椅子下面的引信……
她咬咬牙,微笑着拽出了那条引信……
……
天空下起了密集的小雨,打在地面上“沙沙”轻响。
街道上明明行走着三三两两的路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嘉宝却觉得整条街道都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