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不知道,也许会去旅行,去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走一走,停一停……”

    她许久没说话,像在在想像那样的场景,然后她问:“那么,二哥你呢?”

    杨逸微笑,半晌才轻轻的说:“同你在一起。”

    ……

    九月十日,正是中国人的中秋节,战争还在继续,但是沦陷区的人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开始像平常的年份一样准备了各色的月饼。

    嘉宝和浣湮一起在江风渡的院子里做月饼,想想坐在小六给他做的小木车里,手里摇着一只拨浪鼓。

    江风吹来桂花的香气,女人们手上有面粉,孩子在笑。

    杨逸走进院门时,正好看到这样的景象。

    “二爷。”

    小六看到他,眼睛一亮,走上来,从他手里接下一袋水果。

    嘉宝手里拿着扣月饼的木模,刚一抬起头,立刻叫出声来:“啊?马大哥?”

    一个中年男人自杨逸身后闪出,笑盈盈的看着她。

    马辉是振华纺织厂的经理,战前跟着些机器转去了重庆,一直在重庆打理着纺织厂的生意,从来没有回过上海,没想到这次竟赶在中秋节回来了。

    嘉宝又惊又喜,冲上来拉他的手……

    “我哥好吗?紫苏姐好吗?清浦呢?吴师母她们都好吗?”

    “哦”

    她眨眨眼睛:“还有茜雪,茜雪怎样?”

    马辉愣在那里,像是被她这一大堆问题问住了,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杨逸走上来,搂搂她的肩。

    “阿宝,别着急,今天是中秋节,咱们吃了月饼,让马经理慢慢说。”

    吃过晚饭,月色正好,大家坐在院子里听马辉讲重庆那边的趣闻。

    嘉宝没有出去,一个人坐在屋里看那张照片……

    是马辉藏在贴身的口袋里,辗转带来的,照片照的并不清楚,时间也应该过去了很久,背景是一架美式战斗机,青浦身上穿着军用皮衣,茜雪却是一身花棉袄,两个人都是沉静平和的表情,淡淡看着镜头……

    分别不过几年,可是,他们的眼里却有那么浓重的悲怆……

    除了生死的考验,他们一定还经历过其他磨难。

    可是,他们这样顽强的站在那里,满不在乎的抬起头,看着天空,或是别的什么。

    他们是,战士。

    杨逸走进来,默默站在她身边。

    “二哥,他们还活着。”

    她仰起头来,微笑,眼里却有小小的泪花。

    “我们,会赢。”

    杨逸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搂进怀里,紧紧的,用力的……

    他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叫她的名字。

    “是的,我们,会赢。”
第四十四章 今宵酒醒。。
    第四十四章今宵酒醒……

    雨季说来就来,中秋节后,雨水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天也不见放晴,院子里、房间里,到处都是湿的,衣服软软的贴在身上,像是随时能拧出水来。

    就因为雨大风大,吴淞口的驻军询查的也较平日松了许多,杨逸就选着这样的日子把马辉送上船,瞧瞧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时候回去,一定会吵醒家里人,所以他回到长三码头的办公室里,打算就在沙发上将就一个晚上。

    杨递半靠在沙发上,手指里掂着一支烟,听着雨声,像是出了神……

    青浦那小子,竟然跑去当了空军,这可真是桩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少年时就善良儒雅,功课极好,白净皮肤,有点羞涩,是个连脏字也骂不出口的倜傥少爷,现在,却变成了真正的战士,火里血里淬过一般,脸上早换成钢铁一样平静漠然的表情,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旁人看到了,只觉得凄凉。

    不错,战争令人成长,只是这成长的代价却太过残酷。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急促的铃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他走过去,提起电话听筒来……

    “二爷?原来你真在这里啊?我,我是跟着仓哥的三麻子……”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磕磕碰碰的说了一大堆,杨逸听了半天,总算把事情猜了个八成。

    自从李宝仓被罗子敏救了条命之后,就认了罗子敏做妹子,每天少不了打打电话,或是走动走动,只是这一天,却找不到罗子敏的影子,听歌厅的妈妈说,她一早就被客人包了场,没进舞厅就被一辆高级轿车给接走了,到了半夜还不见她回来,李宝仓急的要命,但他自己身上有伤,不能亲自出去找人,所以就骂那些手下人无能,连个女人也找不到。

    他的手下也是急的没了法子,这才试着拨通了杨逸的电话,想请他出面找找敏姑娘。

    杨逸挂了电话,心里也觉得蹊跷,正理不出头绪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唐浩的弟弟唐宁闪进门来,面上表情凝重。

    “二爷,刚才有人送来了这个,指名说是要给二爷,说二爷到了通汇旅馆自会明白。”

    他走上来,凑紧灯光,摊开手掌……

    在他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只碧玉板指,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微光。

    这板指,正是他送给罗子敏的那一只。

    杨逸眉头一挑,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在他的地盘上,绑票绑到他头上,这还真是有趣。

    他冲着唐宁笑笑:“好啊,咱们就去那通汇旅馆瞧一瞧。”

    想了想,他又交待:“不过这事,先别告诉宝仓,只悄悄叫上他那边的三麻子和龙彪就行了,宝仓性子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呢。”

    雨越下越大,哗哗响成一片,打湿一行人的衣裳鞋子,不过,都是常常在暗夜里出没的人,这点小问题到真不算得什么。

    通汇旅馆是闸北区的一间小旅馆,因为价格便宜,平日里进出的不外乎一些北方来的小商人,老板本来都已经睡下,被三麻子硬是从被窝里揪出来,颤颤微微的拎着钥匙,忙不迭的领着众人依次打开门搜人。

    一直到了203号门前,老板才一打开门就“啊”了一声,杨逸就跟在老板身后,才一眼看进去,立刻抓住门把带上门,回头看看唐宁:“你在这里看着,谁也不许进去!”

    唐宁刚满十八岁,但是,因为他是唐浩的胞弟,多少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对这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没见过到听过不少,对杨逸的命令,当然不敢怠慢,应声站在门口,袖起手,黑铁塔一样,到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杨逸安排好,这才闪身进门,轻轻的关上门。

    酒气扑面而来,杨逸微皱起眉,打量着这个房间,这是个简陋的单间,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窗子大开着,昏黄的灯光在头顶摇摇欲坠,摇动的光影里,是一幅令人惊诧的画面。

    罗子敏赤裸裸的躺在那张肮脏的床上,雪白的大腿深处,血迹斑斑……

    杨逸小心的走近,探探她的鼻息,暗暗松一口气。

    她脸上一片鲜艳的红,像是要滴出血来,身上除了几处浅浅的淤痕,再没有别的外伤。

    杨逸已知道了答案,摇摇桌上的茶壶,果然还有些凉水,就着她的嘴全部灌下去。

    罗子敏好像被呛到了,猛烈的咳出来,过了一会儿,才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看见杨逸,先是一怔,淡淡笑出来……

    翻个身,钻进他的怀里。

    “二爷,你来啦?”

    她吃吃的笑着,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二爷,你可喜欢我?”

    杨逸微微皱眉,把她拉开。

    罗子敏却纠着他的衣服哭出声来……

    “为什么?你们都不爱我?为什么?”

    杨逸已觉的不妥,方想抽身,罗子敏嘴里却喃喃说道:“爹爹,爹爹,别丢下我……”

    杨逸一愣,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够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体上。

    罗子敏却不肯松手,拼命抓着他的衣服,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杨逸叹一口气,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是我,是我,别怕,我们回家好吗?”

    唐宁和三麻子他们在门口守了半刻,正在心里猜测着里面是个什么情形,门一响,方见杨逸抱着罗子敏走出门来,罗子敏身上披着杨逸的外套,紧闭着眼睛,像是沉睡中的样子。

    这……

    又是哪一出啊?

    三麻子和龙彪交换一个眼神,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询问。

    “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杨逸把罗子敏交到三麻子手里:“尤其是对敏姑娘,她要问,只说她在客人那里吃醉了酒,在这里睡了一晚。”

    他停下来,看着众人,轻轻的问:“你们,都记住了?”

    窗外,雨水轻轻敲击着屋檐,声音渐渐变低变慢,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雨就停了。

    一场雨水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这一夜发生的事,也渐渐被大家忘记掉。
第四十五章 如今无计。。
    第四十五章如今无计……

    “牧野君,你好像已经忘记了你到支那来是干什么的了?”

    陆山丸号的甲板上,山本阴沉着脸,冷冷负着手。

    牧野天霭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山本一夫急速的来回踱着脚步,半晌才停下来,忍耐的看着他这个年青的弟子。

    二十一年前,是他亲手从牧野夫人那里接过五岁的牧野天霭,带到上海来,认真的调教他,直到把他变成帝国一把锋利的武器,然后才放心的把黑龙会交到他手里。

    可是,就是牧野的眼皮低下,甚至还有松冈公子在场的舞会里,汪精卫的特使被人割断了喉咙。

    当他得知消息时,心里就已经有种不安的感觉,等到从菲律宾的战场上赶来,看到这样子的牧野,他心里不安的情绪就更加浓重。

    “牧野天霭,因为你的疏忽,致使所谓的除奸队在上海的活动日益猖獗,你,对帝国犯了罪!”

    他指着牧野的脸,沉声教训他。

    牧野依旧低着头,沉默。

    这样都不行?那么好吧,好吧。

    山本一夫几乎气极,隔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的说:“那个支那女人,为什么还会活着?”

    牧野天霭慢慢的抬起头来,脸色很难看。

    山本一夫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美惠子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牧野也回视着老师的眼睛。

    这个男人,曾经是他童年时的噩梦,比他更有力量,比他更聪明,更残酷,更强大。

    可是。

    可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老师。

    他看着山本,忽然就笑了。

    满不在乎的,淡淡的扯着嘴角,好像是对方刚刚做了一件最愚不可及的事情。

    “老师,你太紧张啦,放松点。”

    他侧着头,看着山本的眼睛。

    “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

    然后他淡淡的说:“关于杀手的事情,是我无能,我会负责的,我愿意接受处罚。”

    处罚?好吧,处罚。

    山本看了看他,默默的点头,回身走进船仓。

    过了一会儿,强壮的行刑手走上甲板,手里拎着浸着皮鞭的水桶。

    牧野已经解开了衣襟,裸着背,双手握紧栏杆,面向大海。

    行刑手熟练的自桶中捞起皮鞭,侧手轻轻一甩,像是在试验皮鞭的性能,然后,臂膀轮满至半空,狠狠的抽向他的背脊……

    皮鞭上立刻带上了血花,画个半圆,点点滴滴甩出去。

    牧野只是低低哼了一声。

    行刑手换个角度,再一次抽出皮鞭。

    几次下来,牧野的背上,已经皮开肉绽。

    行刑手的手心里也已经捏出汗来,不得不时时停下来,活动手腕。

    牧野脸上颈上的青筋一条条爆出来,额头上不断有汗水流下,滴在脚下的地板上。

    尽管背上伤痕累累,可他还是抬起头来,用力的看向远方沉默的海水。

    海面上倒映着碎裂的星空,像小小孩子的眼睛,晶莹剔透,不安份的眨个不停。

    他一直看着那星光,忽然笑了一下。

    ……

    天气渐渐转凉,花园里偶尔会有一两片树叶,飞旋着从半空中慢慢落下来。

    小野站在窗口静静看着那些落叶,半晌才从沉思中醒来。

    医生依旧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护士小心的在牧野的手臂上推进抗生素。

    那一晚,牧野会长从山本一夫那里回来,苍白的脸,鲜血淋漓的背,他就已经觉得不对,果然,没几天工夫,会长就开始发高烧,居然陷入了晕迷。

    牧野天霭一向强壮,受枪伤、刀伤的记录也不止一两次,但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