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雪
青浦被推出手术室,给他手术的陈院长走出来,见到茜雪,也只是红着眼眶,默默的摇头。
青浦居然是清醒的,远远冲着茜雪伸出手来。
“对不起。”
茜雪一愣,接过他的手,握住。
“对不起,茜雪,我没能给你一个婚礼,一个家。我一直以为还有时间……”
他停了停,喘着气。
“你……要坚强,要活下去。”
什么?活下去?坚强?
茜雪茫然的看着他的脸,那种疼痛又来了,让人窒息,让人想发疯想去撞墙的痛,他却要她活下去,带着这种痛?
“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就回上海,或是重庆,上海,阿宝会照顾你,重庆,我姐会照顾你。”
他握着她的手,微笑。
“同你在一起,我们也有过一段好日子,是吧?”
茜雪觉得胃痛,仿佛痉挛了一般,痛到想哭。
她忍着泪水,微笑着点头。
青浦看着她,眼神很温和。
“家里床底下的皮箱里,有一本书,德文版的《飞机制造原理》,你去帮我拿来好吗?”
茜雪手脚发软,挣扎着站起来,但又不能举步,直直看着青浦。
青浦惨白着一张脸,嘴角却有微微的笑意。
“去吧,我会等你回来。”
是吗?
茜雪点头,转头的瞬间,泪水终于崩落。
天寒地冻,呵气成冰的天气,茜雪一跑狂奔……
怕来不及,她怀里抱着那本线装本的工具书,连路也顾不上看,一路上跌了好几跤,手掌上全是血印子。
一直到了病房门口,她才缓缓停下脚步。
站在门口,她盯着那扇门,好像里面藏着只可怕的怪物一样。
足有两分钟,她才轻轻推开门……
青浦微阖着眼睛,呼吸很浅,听到脚步声,慢慢睁开眼睛,远远的看着她,在他床边,大夫和护士静悄悄的站了一屋子。
他守约等她,一如以前她总是等他回家。
茜雪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势,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恍若踩在刀尖上。
青浦挣扎着起身,自她手里接过书,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浅黄色的线装纸上,写着两行黑色的字,墨迹发暗,应该不是新鲜的笔迹。
茜雪低下头,看着那些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本人吴青浦,愿意娶周茜雪为妻,但为乱世所祸,未获公证,特此立书证明。”
青浦微微抬起手,像是想要抹去她的眼泪,但到了一半,还是颓然放弃。
“茜雪,这份证明还缺两个证人,你就请这里的陈院长和刘护士做证人罢,这件事……不能拖。”
茜雪看着他,眼泪一点点止住。
他分明正在离去,一点点的,缓慢的抽离,她虽然守在这里,却同他隔着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不舍得。
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半截砍断,痛的想要死去。
可是不行,就算永远忍受这伤痛,也还要活下去。
一痛就放弃,生活要怎么继续?谁留下来报仇?
青浦靠在她怀里,微微阖起眼睛:“茜雪,孩子,如果可以生,就生下来,好好养大,如果不行,也不要勉强。”
他停顿一下,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有点累,让我睡一下。”
她沉默,低下头静静看着他……
他是她见过最优秀的男子,有英俊的眉眼,对人总是和和气气,手臂有力气,眼神坚定,仿若太阳般发着光。
她却卑微的像是尘埃,生命里仅有的精彩全是他光芒的折射。
她握住他的手,感觉他的指尖在一点点变凉。
冷吗,青浦?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窗外。
天空黯下来,灰霾的背景下有雪片纷纷扬扬飘下来,那些雪花又大又轻,纸片一样,很快就淹没了整个世界。
眼前这个白雪纷纷的世界,多像是一场快要落幕的舞台剧,天使全都垂下翅膀,露出哀伤的表情,灯光一点点消失,直到漆黑一片,天空一直飘雪,仿佛永远不会停下。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又下雪啦……
不过没关系,青浦,我就在这里,我会温暖你。
就是燃烧了自己也要温暖你。
第五十章 软风吹过。。
第五十章软风吹过……
月亮大的出奇,可是,院子里的草地上却铺着薄薄的一层霜。
像是在初春的天气里下了场雪,梦魇一样不真实。
嘉宝半夜醒来,身边竟是空的,她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动静,渐渐开始觉得不安,于是披件外套走下楼梯。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但是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大厅里空荡荡,月光从一溜门缝里铺进房间的地板。
她轻轻走近那道光,渐渐闻到浓郁的烟草味。
出事了吗?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上来,不安全的、又空洞又茫然,有点担心,伴着隐隐的黑色的痛……
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拨开那扇门,不由愣在那里。
她从没见过杨逸这个样子。
他坐在门廓下的长凳上,埋头,弓着腰,手里挟只快熄灭的香烟,然后,他抬起头来,冲着她疲倦的笑笑,眼睛深深的。
他冲她比个手势:“不要流泪,不要,流泪。”
她有点不明白,一步步走过去。
他轻轻的揽着她的腰,拉着她坐下来,侧过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
“阿宝,他们说,青浦,牺牲了。”
别人都说,看多了死亡和鲜血,人的心就会变的很坚强,不会再轻易流下泪来,不会轻易受伤。
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嘉宝怔怔看着他的脸,有从高空跌落的感觉,心脏那个位置一下子变得很空,耳朵里嗡嗡直响。
刚才,他说了什么?
“二哥,你说……”
她声音低下去,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可是却有很大的一颗泪水迅速自眼眶滚落下来。
杨逸一震,微微红了眼眶,用力的拥抱她,一样难过,一样疼痛的眼神。
多残忍,这个消息,竟然要由他来告诉她。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不听,不想。
然后,她轻轻的说:“我不哭,二哥,我们都不要哭,青浦会不高兴。”
杨逸揽着她的肩,一点点收紧手臂,紧紧紧紧的拥抱。
这个时候,一个拥抱,是可以疗伤的吧。
可以的吧?
凌晨时,起了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小野走进去的时候,牧野正靠在大床上吸烟,神情疲倦而茫然。
床榻凌乱,空气中有女人留下的香气。
“会长,花子那边已经半个月没有消息了……”
牧野皱着眉,冲着他挥挥手,掀起被子,走到窗口,猛的推开窗子。
他身上只穿了条白色绸裤,赤着脚,露出结实的后背,鞭痕交错的皮肤上,闪着褐色光泽。
小野轻轻吸一口气,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牧野把手里的烟蒂弹出窗口,又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叮”的一声打着火机,对准那暗蓝色的火苗,吸一口,淡淡吐出来。
“我明明是叫她去缠着杨逸的,就算杨逸不要她,也没叫她轻举妄动啊。”
他看着窗外冷冷的薄雾,缓缓露出微笑。
“让她把杨逸约出来,又派人袭击杨逸,这是你的主意吧?”
他转过身来,看着小野,微微摇头。
“杨逸没死,她现在又搭上了李宝仓,这也是你的主意吧?”
早晨的冷风吹进房间,透着森森凉意,小野额头上却渗出细细的汗水。
“会长,我只是想……”
“算了。”
牧野打断他,一步步走近,轻轻拍拍他的肩。
“小野君,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小野俊一清楚的记得当年那位田村美惠子小姐死的是多么不明不白,所以当他决定要杀掉杨逸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过去半年多,牧野绝口不提这件事,他本以为牧野已经忘记掉了,现在想想,牧野只是不愿捅破这层窗纸而已,或者,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不由抬起头来看着牧野。
牧野也在看他,眼神深深的,有惩戒意味在里面,虽然在微笑,眼睛却是冷的,小野渐渐明白,他并不是惧怕杀人时的残忍,而只是,害怕杀人后的那种挣扎。
小野俊一仔细回想,渐渐想明白,在牧野的眼里,他杀杨逸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做错,而只是时机不对而已。
他暗自松口气,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
“对不起,会长,我做了蠢事。”
牧野没再说话,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吸烟。
良久,才轻轻的说:“那个叫约翰的美国军火商偷偷摸摸跑到上海来,一定不是来吃中国菜那么简单,他一定会去找杨逸,你派人盯紧点。”
“还有就是,叫花子盯着李宝仓,搞清楚杨逸他们同约翰谈话的内容。”
小野呆了一下,终于明白,牧野留着杨逸的命是为了什么。
清明节,小雨纷纷。
嘉宝身上穿着件长风衣,打着伞走在公墓区的缓坡上。
杨逸因为临时有事,不能陪她来,只好派了小六跟着她,车子就停在山角下,嘉宝看时间尚早,来扫墓的人也不多,就没让他跟着,独自一个人上了山。
早晨的空气,透着微冷的潮意,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新绿。
那些弹坑呢?
那些丑陋狰狞的伤疤去了哪里?
大自然是神奇的,奇迹一般平复伤痛,曾经洒满鲜血的地方,现在开着一朵一朵的小野花。
花开,然后花谢,旧时光过去,新生命长出来,那些让人伤心的痕迹渐渐消失不见,曾经,那些伤疤让人清醒时觉得痛,睡着了做噩梦,可是,等到某年再回首时,那种痛已不再那么刻骨,不至于难以忍受。
不过。
疼痛减弱,心上还是揉进了砂子。
那砂子,是仇恨。
牧野站在远远的树荫下,一个人迎着风,微微阖起眼睛,像是在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拥抱。
晨风带来她的清香,她的气息。
他一直跟着她,只是远远看着,不敢走近。
她比上一次见面时微胖了些,还是一样的身姿优美,简简单单的挽着发,额前的刘海梳向一边,只是背影也能让人着迷。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嘉宝,却让他觉得伤心。
她已成长,更加坚强,心思身体都去了他不能祈及的地方。
多可笑,现在他做的最多的,就只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看着她,脑子里还要想着怎样不被发现。
他低下头苦笑。
努力过了,可是没有用,他就是没办法放手。
他们在一起,好像从来都是他进一步,她就会退两步,算起来也并没有多快乐,可是,他就是着了魔一样,慢慢上了瘾,迷恋上不属于他的东西。
现在才知道她是不属于他,是不是太迟了?
更糟糕的是,他放不了手。
雨开始越来越大,漱漱的打在草地上,溅湿了鞋子。
风吹过,带着细细的水花飞入眼睛,嘉宝不由微微眯起眼睛,缓缓的转过身子。
猝不及防的,两人的目光在大雨中相遇。
牧野淋湿了头发,痴了一样站在雨里,不敢走近,只是远远看着她。
嘉宝看着他,眼里有悲哀,淡淡的,薄雾一样的悲哀,然后,那薄雾越来越浓重,渐渐发生了变化,不是软弱、不是伤感,而是在忍耐,忍耐憎恨忍耐屈辱忍耐他。
两个人就这样在大雨里久久僵持着。
“你要做什么也可以,恨我也可以,不理我也可以,只是,请不要走的太快太彻底,可以吗?”
他轻轻的说,声音也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
嘉宝的嘴唇动了动,像是也说了句什么,可是,他的耳边却只有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听不到,是不是可以假装她只是在问好。
可不可以呢?
第五十一章 薄情转是。。
第五十一章薄情转是……
1942年,雨季。
大雨小雨下个不停,衣服怎么晾也是潮的,走路之前总想跺跺脚,好像是想把鞋底的泥水跺掉一样。
牧野天霭刚刚从日本军部回来,身上还穿着正式的军装,脸色沉郁的脱掉军帽,交到小野俊一的手上。
战况变了,他有感觉。
1941年12月7日,日本未经宣战,突袭了美国在太平洋最大海空军基地之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