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 蒹葭 作者:八爪南宫(完结)
“楼姐姐是被娘娘您的凤凰玉簪给扎死的,娘娘这般敢做不敢说,却是什麽道理?”
叶子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小贝齿极为伶俐娇俏,
“楼姐姐位份低,平日里不识好歹,常常冲撞娘娘。娘娘有来有往的惩治楼姐姐,嫔妾们也都是看在眼睛里的!娘娘,您若是真的容不下楼姐姐,回禀皇上一声,赐死了姐姐也就罢了,何苦要在御花园私下杀手,让楼姐姐死得这般不体面呢?”
说罢竟掩面哀哭起来。
众人闻言心里都是一酸。
江采衣和楼清月不和,是六宫皆知的事情,为着选侍画兰,这两人也不知道大大小小闹了多少怨,可是,无论楼清月多麽不懂事,她毕竟是官家的女儿,毕竟也是皇帝的妃子!
如今,那花容月貌的女儿被一根金簪穿做幽魂,死的无比凄凉难看,不禁让人心生戚戚。
听着叶子衿已经伶牙俐齿的给自己定好了罪,江采衣知道自己已经辩驳无用,她深深吸了口气,再不说话,只是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嘉宁一脸急惶,抱着御赐宝剑着急的扯动着她的衣袖,却只得到江采衣一个抱歉的眼神,於是面色渐渐的灰扑绝望下去,身子一软,跪坐到了地上。
她下不了手,也无法下手。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江采衣看到那柄剑,忽然就微微一笑,眸底微微的泛着酸痛和红润。
皇上赐她剑的那一日,是她头一次在他的寝殿入睡,头一次在他的怀中醒来。
花正当春,千条云丝纷乱,柳雾青烟紫燕穿,她的头压着他的长发,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一夜未竟的好梦。
皇上已经给了她最严密的保护,是她自己错失,是她不值得。
想到那人的目光或许会因此变得冷凉和失望,采衣就连手指都寒战起来,这个想法如斯恐怖,让她比见到楼清月的尸体还更害怕,怕的几乎要颤抖起来。
江采衣僵立在雍合殿中央,四周是仿佛蔓延开的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在脚底泥潭一般铺开,要将她冻死在这里。
她紧紧握着拳,强自压抑着拔腿逃开的冲动。
门外阳光那麽灿烂,那麽暖和,她想要逃走,本能的逃去那个人的身边。
皇上,皇上。
除了他的身边,除了他的怀抱,其他地方都太冷太冷了,冷得像多年以前葬了玉儿的旭阳湖岸。
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就听到远远的一路次第接连传来内侍宫监略带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一声声,越来越近,人未到,声已到。
江采衣含在眼珠子里的泪水还未来得及滴落,就被门庭外的通传声震回,只觉得似有无限暖浪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入,将浑身的鲜血都热出了温度。
江采衣骤然抬眼,看向远处徐徐走来的修长身影。
碧山万里,紫薇九重。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心底无限宁静,慢慢有满足与细微的甜美和温柔从刺骨的寒冷中蔓生而出。
他走的这麽近,这麽近了,真好。
大雨过後的草木愈加葱茏,天纵绝艳的年轻皇帝在两排内侍的拥簇下行来,绯衣长发,艳冠春山。
雨後的空气中还白漫漫的弥散着雾,他袖暗压在一层玄色纱下的金枝龙纹透出细碎光,细碎的。
雨後繁华落尽,地上铺着洁白凝丽的一地落花,绿叶茵茵中,星点点的残花被洗的清丽婉转,半隐半现,时而沈浮时而璀璨。
江采衣怔然看着,第一次生出了不敢靠近的感觉。
方才有多麽渴望,现在就有多麽恐惧,她跟随众人齐呼万岁,宫侍、内监、侍卫,君王御前黑压压的人群一排一排地跪了下去,片刻间风行草压,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於站立。
美貌的天子眸中毫无笑意,江采衣将额头死死压在冰凉的地板上,心头万千思绪奔腾,却无论如何不敢抬起头来。
她没有杀人,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杀人。
她无可辩驳,别人怎麽想、怎麽诋毁,她都无所谓,然而,江采衣完全无法猜度,皇上他会怎麽想?
毕竟铁证如山,毕竟楼清月鲜血未干。
他会不会,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怀疑?
君王的步伐一贯轻柔,还未及看清,他便已然行至大殿中央,江采衣紧紧盯着额前的澄泥金砖,光滑的玉色砖石倒映出他的衣摆的花纹,然後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却迟迟没有叫起。
他的目光是怎样的?是责问还是质询?
江采衣只觉得背脊寸寸发凉,不禁闭住了眼睛。耳畔,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目光停留了那麽久,久的让她颤抖,久的她浑身的骨头和血肉都僵硬起来,她想睁开眼睛,内心里偏又矛盾着不想睁开。
仿佛过了一辈子的时间,她才听到君王柔缓轻笑一声,讥嘲讽刺,带着让她从骨子颤抖的寒凉,
“你还真是长本事的很,尊卑脸面都丢干净了?”
六宫上下,谁见过皇上这样和江采衣连嘲带讽的说话?顿时一个个眼神私相交递,眼波交错间惊心动魄:莫非,衣妃这次真的要栽了?
江采衣闻言心底一抖,倒吸口气,头垂得更低,牙齿差点咬破了下唇。骨节格格作响,她的肩膀蜷缩的更低更小,发丝在周身笼罩出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埋葬进去。
而下一瞬,他的声音依旧淡柔平静,却化作响彻全殿的冷斥:
“死个常在,就慌到连湿衣服都不换?体统要不要了?去更衣!”
快要被冻成雪棍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拉起,秀丽指尖的温度穿过了她透湿的衣袖,然後微微的压力传来,是他传递来的,带着暖意的热。
骤然,滚滚的恍然热流在胸间肆意冲刷,阵阵袭上眼眶,眼睛酸涩,被热乎乎的泪水模糊,她视线所及的地方一片刺目模糊。
这一刻,什麽都不能阻止她高高昂起仰起头来,迎上那双专注凝视她的漆黑美丽凤眸,韶华盛极,天地不可遮挡的艳丽。
“皇上……”
紧紧咬着牙,她从泪水横错的模糊视线中望过去,却竟然发现要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他的神情,如斯困难。
“还不快去。朕来了,还能有你什麽事?”
仿佛有炽热温暖的阳光,那一堆堆垒在胸臆间,刺骨不化的雪似乎也随着这样的温暖轰然崩碎,春风洞开心扉,烈烈涤荡殆尽她浑身上下的寒冷。
便是这温暖出现的一刹那,万千梨花不可见,满眼浮华不可见,只有他。
泪在眼中,凝成一线,静静滑落,绽成千树烟火。
一旁机灵的嘉宁赶紧起身,扶着江采衣下去更衣。
“皇上!楼常在,楼常在她死得冤枉……”
慕容千凤眼见皇帝摆明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顿时什麽也顾不得,着急着就半起身唤。
傲慢艳丽的凤眸微微偏斜,淡淡看去一眼,“朕叫你平身了麽?”
慕容千凤顿时讷讷的缩着肩膀跪回去。
慕容尚河、叶兆仑、江烨还有数位御史大夫踏入雍合殿石阶上时,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副景象。
慕容尚河老脸抽搐,狰狞的皱纹蛛网一般的辐射开去,看的身侧的叶兆仑都一阵恶寒。但是这也不怪慕容老,皇上这样简直就是当面直接在打慕容老的脸!
身後,有铁甲兵器响动,接到命令的玄甲卫齐齐集合而来,全副武装,蹄声杂沓,像黑色的洪流一样停伫在雍合殿外,马头上有铜盔,人人配齐了机弩。
周福全迅捷十分的着人搬来了足足三人宽的雕龙御座,端端正正放在龙脊顶下方。
而北周的年轻天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艳丽奢华,彼时大雨洗过的梨花烈艳冲天,殿中帷幕交错,垂纱叠嶂,画幕灯前细雨,垂莲盏里清歌。
当江采衣更衣完毕,站在沈络背後,而慕容尚河几人於君前折腰,在慕容千凤等人身後跪成一排。
现在的场面,其实和江采衣、叶子衿、慕容千凤、楼清月这些女人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现在,擂台是雍合殿,上演的,将是皇帝和世族之间的博弈。
******
自然是由世族一方率先发动攻击。
叶子衿首当其冲,她先是哀婉凄绝的将楼清月的死状形容了一遍,再细细讲述了江采衣和楼清月平时的恩怨,说着说着,已然泣不成声,举起衣袖频频拭泪。
“嫔妾们也不敢相信娘娘会犯下这样的罪行,嫔妾都吓呆了……”
嘉宁左右顾盼,急的迅速奔去大殿中央磕头,“皇上,叶容华的指控有失啊,娘娘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哦?”叶子衿带着浓浓鼻音,睁大眼睛瞪向嘉宁,“当时御花园里只有衣妃娘娘和楼姐姐,不是衣妃娘娘,难道还能是楼姐姐自己用簪子戳死自己的不成?”
嘉宁冷冷看着她,“御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小主空口白牙,凭什麽栽赃我们娘娘?奴婢还想问问您,怎麽我们娘娘刚接触到楼常在的尸身,小主您和公主就恰恰出现了?下这麽大雨,小主和公主去御花园干什麽?”
伏在在楼清月尸体上哀哀哭泣的绘筝抬起泪迹斑斑的小脸,哽咽,
“皇上,今日奴婢的姐姐脸色一直不对劲,说衣妃娘娘要在御花园召见她,还不许带内侍,於是奴婢就不敢跟随。因为下着大雨,姐姐她一直不回来,奴婢心慌,才央求叶容华去找找的,茺国公主正好也在,就陪着叶容华一起同去了,哪里想到找回来的竟然是小主的尸身……”
话里话外竟然有江采衣故意将楼清月引诱去花园谋杀的意思。
“乱讲!”嘉宁怒喝,“衣妃娘娘今日去御花园是偶然的!是璎珞声称选侍画兰高烧病重,央求娘娘去看,娘娘才会踏足御花园!”
叶子衿笑吟吟的看向嘉宁,扬起眉头,“哦?那麽事实呢?不如我们召来璎珞和画兰选侍问一问?”
早已准备好的璎珞自然否认,她脸蛋红红的,眸光躲闪着沈络背後的江采衣,狡黠的摇头,“奴婢从来没有给衣妃娘娘传过这样的话。”
画兰也被请来,他的神情虽然意外却也镇定,白衫垂地,淡淡看了江采衣和君王一眼,然後缓缓折腰跪拜。
“画兰公子姿容秀雅,虽然没有多精致,却自有惬意味道。”
叶子衿捂着嘴轻笑道,“人人都知道咱们宫中,就属画兰公子和衣妃娘娘最为亲厚,衣妃娘娘也常常为了画兰公子冲冠一怒,今日一看,公子果然十分让人乐意亲近呢。”
江采衣骤然眯起双眼,她还真小看叶子衿了。
这叶子衿着实刁滑,三言两语,就暗示了她和画兰有不当的交往关系。污她名节,却偏偏不明着来,言语机锋都藏在玩笑间,让人捏不住话柄。
画兰闻言淡淡看了叶子衿一眼,扬起眼睫,直直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出乎他的衣料,沈络半点不豫的神色也没有,他玩味一样把江采衣的散发在指尖绕了一绕,兴趣盎然的看着满殿男女争斥驳论,仿佛是在看别人家的事情。
君王美貌所带来的紧迫张力和刺激还在,画兰手指撑在冰冷的地板上,身後一背的雪白发丝流淌如雪,怔然相望,那个御座上的人却仿佛根本不认识自己一样。
有一种感情,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想起,但只要想到一次,那一切就仿佛在昨天。
终究,他曾经和这个人在梨花树下面对面相逢。
一夜重露,梨花深处肢体相缠,这个人留下的海棠香气和发丝垂落在後颈的触感,依旧清晰。
他是这世上首屈一指的丹青妙手,江南水乡五月天,灯火熠熠红颜无不在笔下染的鲜活,然而这个人的指尖转饶的风华却永远是他难以画出来的。
往事历历浮眼前。
其实许多夜晚,他都是依靠着这些记忆渡过,呵,当初,多麽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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