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魏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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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惊鸿
    刚下过雨的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被丽都门前的霓虹灯一照,一洼一洼都是晶亮的水光。祥发停下车,跟客人笑嘻嘻地说了句“您老好走”,便有三只大钱甩过来,锃亮,分量也不轻,被顺手揣进裤腰兜里,贴着大腿,是实实在在的冰凉。他捋一把后脑勺的汗,拉着黄包车往丽都外面的雨棚底下凑过去,却已经被别的车夫挤满了,连丁点空地都没有。

    “祥发哥!”人群里窜出来个苏北腔,“把车拉我这儿来兜兜。”

    说话间便有个小矮个子冒出来,吭吭哧哧腾挪出点地方,祥发见状赶紧把车塞进去,跟旁边几个怒目而视的车夫讨好地笑笑,见没引起什么事端,这才吁口气,伴着自己的宝贝车安顿下来。

    “祥发哥,你刚刚那趟捞的不少啊。”百晓眼睛一边往门里边溜,嘴里搭讪着。

    “不是下雨了嘛,也就往丽都来的这一趟,客人手头还算大方。”祥发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里看了几眼,“今天排队的人这么多,都准备在这地蹲点啦?”

    “可不,丽都花园舞厅今天晚上办寿筵,全上海的阔佬都来了,随便拉几趟就能赚个不老少,谁要不来就是傻冒。”

    好像全上海的黄包车夫都指着今天晚上哩,要是这罗老爷子能天天办寿筵就好了。祥发隔衣摸着那几只大钱,心里挺乐。

    大街上被彩灯照的五光十色,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身上都染了一层丽泽,有种令人慌乱和不安的兴盛。背后的三层华厦通体绚烂,顶上“丽都”两个大字能照亮半里地,厅内西洋乐的调子盘旋而出,在不断进出的女子贵妇身上打个转,又伴着耀眼的金刚钻戒子,乔其纱的闪光缎面和旗袍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脚脖子返回大厅。黄包车夫们眼睛追逐着从面前经过的翩跹蝶影,不敢明目张胆地起哄,只挤在黑暗的角落里喁喁说着悄悄话。

    “罗老爷子这沪上第一人的名头还真不是盖的,今天晚上的排场可大过天啦。”百晓提起耳朵聆听里面的动静,“听说里面唱歌的都是外国娘们,还有从百乐门来的红玫瑰、金嗓子那几位哩,你听听这声音,我骨头都快酥啦。”

    “外国娘们唱起歌来哇哩哇啦,你听得懂吗?”祥发又好气又好笑,“什么红玫瑰绿玫瑰,唱的那也叫歌?不就是一个人站在台子上扯几嗓子嘛,胳膊腿又硬,跟木头人一样,说起来还是戏园里的曲子听着舒坦,人家伶王元凤卿,唱的京剧,那叫一个绝!”

    “你见过元凤卿唱京剧?”百晓有些诧异。

    “没近看过,以前给别人拉包车的时候,隔几天就要往丹枫楼,我蹲在外面听过几出。”

    百晓咂咂嘴,又把眼睛往里边探去,却什么也看不着,只能见两个小保尔立在门口,一有人进去,就赶紧拉开门,点头哈腰说声“欢迎光临”,有了外国人来,还要说几句怪腔怪调的洋话。一阵欢乐的调子从里面传出来,唱的正是那曲脍炙人口的夜上海。

    “其实说起来,这些歌子也没什么好听的,不比元凤卿唱的京剧有味道。”百晓嘿嘿笑,“不过这些娘们唱起歌来,听说都不怎么穿衣服,白白的胳膊大腿都露着,看起来饱眼福啊。那些唱戏的,从头到脚包得严实,还没几个女的,就说元凤卿,他旦角唱得再好,不也是个假娘们嘛。”

    祥发笑笑,没有说话,只心里琢磨着,以后要找机会去拉包车,要是能碰到个爱听戏的主顾,那可就是上天修来的福分。听说这几日丹枫楼来了位名伶,是元凤卿的同门师妹,在北边的时候名头不比伶王差,要是能听这师兄妹俩同台唱一出,就是卖了自己的车——他眼睛碰到自己的黄包车,心里打了个噔,连忙呸呸几声,想要把不经意间冒出来的那个荒唐念头像口水一样吐出来,鞋底一抹,就此消失干净。

    对面跑马场的大钟“珰”的响了一声,六点了。街角转弯处一辆黑色汽车无声无息地靠近,到了丽都门口,两名小保尔慌忙上来开车门,口中先生老板叫个不停,比对那些外国人还巴结。祥发有些看傻了眼,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有如此排场,待到那车上的人下来,才明白过来,慌忙将苏北佬伸长的脖子勾回来,低声说:

    “还看!你不要命了?”

    百晓为人机灵,一看这阵势,也晓得厉害,一边缩回去,跟祥发咬耳朵:

    “是江白夜?”

    除了江白夜还能有谁?罗老爷子大寿,请的自然都是名流大亨,上海滩的几位闻人,旁人可能不清楚底细,他们这些整日在街上跑生活的人却心知肚明。江白夜此人,平日即便是没有见过,耳朵里也听过不少,便是猜也能猜出来几分。青帮势力遍布全上海,帮众成千上万,其中做主的,除了罗老自己,就是他这位螟蛉义子了。

    众人眼望着那车上下来的年轻人——竟是十分的斯文俊秀,待人影在门内消失之后,才交头接耳起来。

    “这姓江的真这么年轻?简直是个小白脸,去百乐门当小郎还差不多,居然还能混青帮?”

    这声音刚一冒头就被压了下去,众人群起而攻之,纷纷斥其不知天高地厚。

    “你活腻歪啦?敢说江白夜是小白脸,他的手段,连罗老都自叹不如哩,过几年罗老一撒手,就是他执掌青帮了。”

    “青帮如今和军统、租借混在一起,整个上海都在人家手里,你过几天去租车行拿车,还得经青帮人的手。”

    “就是,和江白夜走在一块那个人,看见没有?巡捕房的大头目姚子昊!这两个人可是八拜之交,你要是犯在人家手里,就等着吃牢饭!”

    “姚子昊有那么大能耐?我以后还不作兴去两租界拉车,看他还管的着?”

    “租界?你没看见刚才一群一群的洋人进去?他们办事还得仰赖华界的人哩。”

    众人越说越兴奋,讲到英国人和法国人也在江、姚几人面前吃鳖,顿时感觉与有荣焉,爱国心一上来,音量便也跟着起来了。立在门口的俩门僮因被人称作小保尔,便时时牢记要学习对土包子们包容一二的洋人作派,刚开始也自珍身份,不愿与他们有涉,到后来,见门口的乐曲声已经被压得岌岌可危,便不得已跑过来,瞪着眼睛斥责几句,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连忙堆起笑容去迎接另一头来的客人。

    “小赤佬!”百晓撇撇嘴,学上海人骂了一句。

    众人安静下来,远处人的说话声也隐约能听见几句,祥发睐着眼睛看了一阵,听到那门僮口中称呼“元老板”,又见来人身形细挑,锭青的发,雪白的脸,霎那间明白过来,这可不就是元凤卿?举国闻名的伶王,居然就在自己面前经过!祥发心里一阵激动,想要看看元凤卿到底甚么模样,夜色里却又看不清楚,只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似乎还有丹枫楼一曲惊四座的余韵。

    正暗自欣喜,忽觉旁边肩膀给人捅了几下,祥发一看,却是百晓,眼睛愣愣地粘在元氏一行人身上,嘴里还问:

    “祥发哥,那人是谁?”

    “元凤卿啊!”

    “不是。”百晓眼睛都没动一下,“元凤卿旁边那个,女的。”

    祥发闻言也看过去,却见元凤卿被众人簇拥着往厅内而去,旁边并肩而行的确是个女子,只是被他挡着,看不清相貌,只有隐隐绰绰一个人影,看着十分窈窕,脚步轻盈,走路似乎漂在水上一般。元凤卿的堂客?没听说他有娶妻啊。祥发纳闷了一阵,心道反正不关己事,也便撂开了,却见百晓还眼睛盯着空寂无人的门口发呆。

    “怎么啦?你不是嫌唱戏的全身包得太严,没看头么?这会又发甚么呆?”祥发笑着打趣。

    百晓没有理他,整个人宛如被下了咒一般,心魂一直跟着方才在丽都门口惊鸿一瞥的人影而去。到了异彩纷呈的厅外,随着那婆娑的衣摆,隐隐生香的纤骨玉腕,似海上花开;到了门口跟门僮说一声“多谢”,声如山泉之水,润泽幽彻,夹杂在乐曲声中,宛如仙音;到了大厅,醇厚的欢庆气氛迎头而来,人面沾湿,带点水汽,带点透明,就连满池的衣香鬓影,金玉绚烂,也不及她的风姿之万一。就连丽都外绵延千里的上海的夜,也顿时为之失色。
第二章 双伶
    江姚二人在衣帽间换下大衣,便径直往大厅而去,满眼的青春名伶与舞国奇花,群雌粥粥,美不胜收,其中夹杂着军统各界名流,正手持美酒,徜徉花丛之中。舞台上的乐曲,已经换成了西洋调子,伴随着俄国丽娃载歌载舞。

    姚子昊对着那些摇头晃脑的洋人松了一口气,凑到江白夜耳边说:

    “幸好他们的魂都被这些甩大腿的女人给勾走了,要不然我还得巴巴地上去搭讪。这些洋人,说起中国话来阴阳怪气,听得人直发毛。”

    “我倒宁愿跟洋人说话。”江白夜回了一句,冲着对面的腆肚子光头走过去,“金总长,怎么亲自过来了?自家寿筵,不过热闹热闹,总长派个人来也就够咱们生受了。”

    “江老弟说笑,罗老的寿筵再不来,我金某人就真该死了。”财政总长金常盛打个哈哈,态度十分亲热自然,“王都统今天本来也要来的,临时出了点事,只能先送贺礼过来,改日再亲往罗公馆祝寿。”

    “幸好过寿的不是我。”姚子昊笑着接过话头,“换作我是罗老,铁定惶恐万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过寿,就永远停在六十岁得了。”

    “罗老能永远六十岁,那也是好事啊。”金常盛拍拍两人的肩膀,“不过等你们两位老弟贺小寿,我也一定要去的,不但要去,还要闹得你们两个从此以后也越来越年轻,总是少年英雄。”

    “总长说笑了。”两人毕恭毕敬地辞谢一番,见金常盛盯着一名从面前走过的交际花,眼神已经有些飘忽,江白夜温文一笑,“总长请尽兴,我们就不打扰了。”

    “好好,客人多,你们两个快去忙。”金常盛忙不迭点头,便追随美人而去。

    待那光头的影子乱入花丛,姚子昊摸摸下巴,对江白夜笑着说:

    “老色鬼,时时刻刻都不忘勾搭女人,要是被他们家那个母大虫知道了,不扒了他的皮。”

    “是,除了怕老婆这一点,他对女人的兴趣都快赶上你了。”江白夜瞥一眼对面和姚子昊视线交缠的女人,“但是你能不能别这样来者不拒了?”

    “为什么要拒?也就是饱饱眼福,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严肃的。”姚子昊收回视线,“反正我又没有娶老婆,也没有订婚,不像有的人——”

    “打住!”江白夜笑着阻止他,“我相信你这个人就算结了婚,恐怕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知我者,小江也。”姚子昊哈哈一笑,随手捞了杯酒,左右看看,一幅悠闲的样子,“哎,今天来的人不少,罗老够面子。不过,”他眼睛在人群里搜寻了一阵,“我怎么看来看去,谁都见了,就是没见寿星本人呢?”

    “多谢你,终于想起干爹了!”江白夜凉凉地说,“干爹近来身体都不太好,最怕吵,要不是为了拉拢这些人,根本连寿筵都不必办。有事你跟我先撑着,待静一些他再下来。”

    “没问题,杜绝打架闹事,我最拿手。”姚子昊拍拍胸膛保证,眼睛一转,又笑,“不过有件事我可不能帮忙啦——白茹!”

    那叫白茹的女孩笑着走过来,微卷的发,嘴角翘翘,脸上有些发红。

    “白夜哥,子昊哥。”

    “是我先看到你的哎,为什么你的白夜哥总是排在前面?”姚子昊状似不满,“我看自己还是不要呆在这里碍眼了,免得有人不高兴。”

    “你是想去和那些小姐们搭讪,别老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白茹扑哧一笑,毫不客气便戳穿了他。

    姚子昊嘿嘿笑笑,对他们两人举杯示意,也不反驳,便转身去追花逐蝶。江白夜并未理睬他,只伸手替白茹拉拉快要滑下来的披肩,微笑着问:

    “干爹什么时候来?客人都到了不少了。”

    “爹在等姨娘一块来呢,真不知道她事怎么那么多,一打扮起来就没个完,都已经身为人妇了,还整天妖妖娆娆的,爹还什么都由着她。”白茹一提起自己的姨娘就生气。

    “干爹地位不凡,他的妻妾在众人面前自然不能失色。”

    “要那么漂亮有什么用?我娘丑吗?最后还不是……”白茹眼睛有些红。

    “你娘是因为病,和别人没有关系。”江白夜纠正她,“再说了,爱美也没有错啊,要是漂亮也是罪恶,你可不就快要罪恶滔天了?”

    白茹被他一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