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屋子里的钟早就停了,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见得外面的天慢慢全黑下来。江白夜转个身,朝着梅卿的方向,见她单薄的肩膀露在外面,一摸的确是凉,便伸胳膊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梅卿动了动,便安静下来。江白夜闭着眼睛,嘴角却弯起来,他自然知道她还醒着。

    四周安静,除了呼吸再没别的,渐渐听到一点轻微响声,还以为是炉火,再后来江白夜才听出来,像是外面下雪了。床头窗子做的还是夏秋的样式,竹帘上卷,隐约看过去,外面的确开始落雪,有极细小的扑簌声。

    往年入冬,总是要先下一场雪粒子,细细的铺满地,今年却先飘起了雪花,也不知到底象征着什么,也许是因为这场仗——到明年的时候总得万物兴盛,才能令整个北平重新振作起来。

    “下雪了。”江白夜轻声说。

    梅卿没有出声。她感觉到江白夜的呼吸在脖子后面,暖暖的,有些撩人,自己却没有了白天那样抗拒的反应。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氛围,争吵之后的颓然,迷茫,他的温柔举动,还有这样的安怡,晚天落雪。她整个人被拥在他怀里,很安全。

    就像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时候的感觉吧。梅卿忽然想到这么一个很奇怪的比喻,不由觉得好笑。的确是温暖且安全,可是胎儿和母亲是血肉相连的,她和他呢?不是敌人,不是朋友,更不是亲人。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梅卿静静听着外面的雪,一直到临睡前,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确定梅卿睡着之后,江白夜才起来,加了炉火,又添上水,不时回来试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因了她曾经的病,他已经很有照顾人的经验。忙了许久,又去外面转了一圈,会来一身的寒气,在炉子边烤烤,再上床的时候已经快下半夜。

    这次他躺下之后再没有了动静,梅卿却醒了过来,她想江白夜睡着了,便慢慢转过身来,很小心,怕惊动他。

    床边的灯还亮着,幽暗的光照的人脸上线条极温柔。梅卿一动不动,不吭声,就这样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轮廓俊秀,眼睛闭着,没有曾经的霸气和算计,眼下一点黑晕,是睫毛的影子,鼻子很挺,一直到下颌都是优雅的曲线。睡着的他,更显得温文。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帮派的头目?怎么会满腹的阴谋和野心?他经历了多少才走到这一步,锋芒敛于内,伤害起人来也不知不觉。

    她这样近地观察他,有两次。至今还记得自己在上海的咖啡馆里,那样细致地观察他,还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那时候是好奇和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好感。这次又算什么呢?说恨算不上,说爱自己不愿意,只觉得心情复杂,不知什么滋味。

    她有点冲动,想要去摸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煞住。

    下一秒江白夜忽然毫无预兆地抓住她的手,一手关灯,翻身过来吻住她,吻她的睫毛,迫使她闭眼,又吻她的鼻子,她快要停止呼吸,又吻她的耳垂,她就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他的呼吸,最后吻到她的双唇时,她忍不住要回应。

    可是她生生抑制住自己,就这样静静躺着,不回应,也没有拒绝,真得像睡着一样。

    江白夜停下来,两个人在黑暗里,借着炉子上的些微火光,默默对视。

    外面的雪早已经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江白夜微微一笑,在她脸上轻抚着,低声说:

    “这次绝对不会让你逃走。”随即翻身躺下,“夜深了,睡吧。”

    他这次是真的睡着了。整个上半夜都在忙,是人都会累,梅卿一直在听他的呼吸,先是微急,到后来平稳下来,悠长而缓慢。

    梅卿睁着眼睛,完全没有了睡意,和他面对面躺着,呼吸相闻,她再也平静不下来。白天的话一句句在脑中回响。

    凤卿为什么误会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她心里明白,江白夜也明白。

    是,她还记着他,从离开上海,一直到这里,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爱着他,便是告诉自己不可以,却也控制不了,半年的时间过去,再次面对面,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情和往日无异,和当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无异,或者说,更复杂了一些,爱却没有少。

    她爱他,却又不能不敢爱他,两种心情杂糅在一起,似乎显得矛盾,可却伴着她这么久。

    当初在上海,她从什么时候觉察到他在自己身上有别的图谋?不仅是在真相揭穿之后,在意识到他诱惑自己的时候,在两次刺杀案发生的时候,或者是南北形势变化,他和自己的关系变得暧昧不清而又复杂难解的时候。或者在订婚舞会上他发现自己,之后就传来身世之谜的时候,她一直在想其实他不是自己的亲哥哥。

    像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幸运,所以才放纵自己陷下去,一直到他的野心暴露,阴谋揭穿,自己沦落到无处可退的地步。终于发现真爱及不上权势。

    到后来死命地挣扎,靠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离开了他身边。而在早上遥望华格皋路江宅的时候,她甚至在潜意识里等着他追过来。

    就这样,还是没有放弃,到了北平被顾启东软禁起来,被强迫,还幻想着也许某一天他突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后来绝望了,放弃了,和凤卿结婚,结果他来了,她哭笑不得。终于到自己被佐佐木绑架,被关在密室里严刑拷打,凌辱,她看到外面佐佐木的烟火,梦里想到的还是他。

    绝望不是绝望,放弃不能放弃。她果然顽固到家,疯子一般的偏执,世界末路般的痴狂。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这样不依不饶地固执下去,你会害死自己——他当着自己的面说的话。

    是,她这样不依不饶地固执下去,最后一定会害死自己。

    她为了爱丢失了自己,可是她的爱这样廉价而无力。

    每次一面对他,就想起自己和顾启东被包围时,他冰冷的眼神,寒气逼人而来,她就忍不住地想要发抖,眼前全是血腥的颜色。那时的痛苦,她一辈子也不能忘,只要看到他,就更频繁地回想起来。她不知道和他在一起,还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痛苦。

    爱情这样小心翼翼而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是悬崖绝壁,而她还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来,顺着脸颊都流到脖子下面,湿漉漉的,梅卿吸口气,离江白夜近了一些,脸快要碰到他的胸口。他肩膀上的伤还在,深深嵌进皮肤里,她没想到这伤口会这样深,想来自己当时太恨,咬得狠。

    梅卿抿嘴笑了笑,凑过去想要再咬他,临了却又不忍心,她的双唇轻轻触到他的伤口,停顿了几秒,有一滴眼泪流下来,掉进他领口里,她连忙收回来,擦掉脸上的泪,转个方向背对着他。

    去汉口找凤卿,原本是真的不甘心,想要去解释自己的事,再看到那封信之后才终于放弃,她不能再害凤卿,可是还有些担心他的伤,想要见面谈谈,他们做师兄妹这么多年,自然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也或者不找凤卿,随便去汉口什么地方,她从来都想去那里的。只要是没有他的地方,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想逃避。

    她爱他,却又不能不敢爱他,她可以接受这样矛盾的心情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以这样的心情和他相处下去。

    清晨,江白夜一睁眼,外面的天灰蒙蒙的,雪已经停了。身边的位置还是微热的,可是没有人在,被子全都盖在自己身上。

    他心里一个咯噔,立马从床上翻身起来,往外面院子里,胡同里,甚至后门外,葡萄藤下,每一间屋子,全都找了,没有梅卿的影子。

    炉子里的火灭了,地上昨天散乱的行李和箱子也都不翼而飞,江白夜呆呆地站在地上,终于明白过来——梅卿又在夜里一个人走了。原来顾启东没有和自己开玩笑,梅卿的确早就买了汉口的火车票,她是真的要离开。

    他转身往外面冲了出去。

    火车站的旅人反常地少,往日总有大批的难民坐火车南下,到处都是衣衫褴褛行色匆匆的北方人,还有拖着伤腿四处哀号乞讨的乞丐。原本梅卿以为是因几十里外两军交战的缘故,到了才知道是东北的宋氏要回返,火车站被禁严。

    因了和顾启东的关系,梅卿很快被放行进站,火车还没有到,候车室里冷冷清清,就几个人在面前走来走去,远远传来依稀的炮火响声,这些旅人滞留在北平日久,早就听惯了的,听到声音也只是朝来处张望几眼,倒没有大的动作。

    梅卿独自一个坐着等车,听到旁边会客室里几人高声谈笑,状极愉快,她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顾云,想来那年老的声音就是掌控东北一方土地的宋氏了。如果顾启东和宋家合作成功,也许很快日本人就被会被打败,国内就真的安稳下来了。

    梅卿并没有很注意,然而那交谈声不断传过来,自己却也没办法。

    “如果能东北华北两地能很好地合作,加上南方的助力,说不准到过年的时候就有好信了。”

    “那是自然,日本人势单力薄,撑不了几天的,北方一败,隔岸的日本海军就没那个胆量再进攻上海,给王那只老狐狸拣个便宜。”

    “那边现在也不容小觎了,那边的王……哼,他拣的便宜不少了,光这次从江白夜手里夺得青帮的势力,还有整个上海的金融,狐狸都要变成老虎了,不知道谁制得住这只虎了……”

    “不是说罗氏是江白夜为了抗日捐出做军费的么?是什么把柄落到王的手里了?”

    “把柄不知道,只听说是江白夜自己主动低头的,谁知道是被别人暗中搞了什么鬼,逼得他这么急放手,之后又跑到东北去跟佐佐木闹腾,据说还出了案子……”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窃窃私语,显然是极少人才知道的隐秘。

    梅卿怔怔地坐着,旁边的声音一字不落传到耳朵里,直到后面的内幕,她听不见,也没有再听。

    时间到了,火车晚点,梅卿明显地急起来,不时起身去站台上看。会客室里的声音又恢复高昂,话题却已经变了。

    七点过一刻的时候,火车声长鸣,梅卿被吓了一跳,一反应过来就直接往站台上去,走了两步发现自己忘了箱子,又连忙回来拿。慌手慌脚到了火车上,十分钟后开动,她就要离开北平去汉口了。

    梅卿放下行李,在车厢里呆站了几秒,又往车窗外看看,外面众人簇拥着宋氏往特列上去,顾云代表顾启东送客,一脸的恭谨,周围全是严阵以待的警卫。

    特列先行,从耳边咔嚓咔嚓地过去,梅卿身下也动了动,她心里一紧,以为火车要开了,等了片刻,却又停下来,时间还没有到。

    她转个身,觉得车厢里有些闷,便往门口走了几步,外面是空寂的站台,能上车的都已经上车了,难得火车站里这样清静。她手抓着栏杆,心想,自己真要这样去汉口么?去了之后再也不回来了么?回来的时候他又会在哪里?没有答案,心里茫然。

    他放弃了在上海的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去东北,却没有碰到自己。有缘无分?有分无缘?总是缺一样。

    梅卿惨淡地笑笑,转身想要回去。却忽然浑身一震,她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他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一定在四处找自己,梅卿定定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做何动作。

    瞬间就看到江白夜出现,在站台口,却被守卫的军警拦住。他惶急,一眼看到梅卿在车上,再也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那警卫不耐,扬起手里的警棍想要教训这疑似暴徒的人,江白夜毫不留情地一拳将他打翻在地,往站台上冲进来。

    “梅卿!”又被几名军警拦住,他一边挣扎,眼里全是恳求和痛楚,“你不能走!梅卿!不要走!”

    梅卿愣愣站着,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里像被哽住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下车,还是该头也不回地进车厢里去。

    不知道该为他和自己赌上这一次,还是该安安分分照着自己原本的希望独自过下去,一辈子平安无忧。

    她转身往车厢的方向而去,身后一直传来江白夜的声音,近了又远,远了又近,这样痛苦而绝望的声音,摧心肝,比自己曾经遭到他利用,阴谋揭穿时还要痛心。

    梅卿脚步停住,倒退,又转回去,反反复复,终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从家里来的时候,还穿的衬衫,溅了满身的泥水,一脸的汗,湿发下一双自己熟悉的眼睛,和不熟悉的眼神,他那样的眼神,有爱有恨,有痛苦悔恨,也有哀求和命令,还有霸道和无助,一千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