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若要找梅卿,光靠现在一两个人怎么能够?若是能将罗氏的生意重新做起来,相交满天下,要找失散的人,还不是易如反掌——这又是阿全的话了,有点像诱惑。原来做生意是为了权势,现在是为了找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他也不知道。

    这样想着,已经进了城,江白夜把信收起来,找地方拨电话给阿全,让他准备去香港的事。日期什么时候?阿全问。江白夜沉默许久,让他自己随便定个日期就行。

    正说着话,江白夜转身,眼睛随便往街上看去,却震住。话筒掉下来摆个不停,阿全一直在对面“喂喂喂”,江白夜却浑然不觉,两眼盯着对街,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

    对街叫嚷着互相打闹的一堆脏脸小孩,像是孤儿,一名洋大夫摆了桌子在替孤儿免费看病,在胳膊上打针,还发糖块。小孩越来越多,听说有糖块领,不管是不是孤儿,全都轰的一声拥了过去。

    旁边有白袍的修女一边教他们排队,不时拿了糖盒给他们。她的声音清甜柔润,极其动人。

    只听见声音,看到的也是背影,那女子一直不转过身来,江白夜的心狂跳起来,他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她的正面,眼前全是车流,每走一步都是障碍,他没法走近,只能等她回过头来。

    那修女回过头来,他已经完全呆住,狂喜,激动,不敢相信,所有情绪将自己淹没,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白袍婆娑,黑色头巾盖着头发,如黑瀑般一直垂地,脸是熟悉的,神情中有一点不同,更温柔沉静了一些,但确是梅卿无疑。时隔两年,他找遍了北平每个角落,却不知道她进了教会,他要放弃离开的时候,她却这样毫无预兆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大的世界他们遇到了彼此,这么小的北平他们却难相见。

    江白夜往前赶了好几步,快要到时,梅卿却已经收拾了东西准备和洋医离开,她转身,却又忽然停住,朝自己的方向回头,距离远,看不清表情,江白夜握着拳,心跳都快要停止。梅卿的目光停了一秒,却又转过头去。

    她没有看见他,或者她看见了他却没有认出来,或者她认出了他却没有走过来,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在目光定格的那一秒,又想到了什么。

    两年的时间,彼此牵挂,他们对面相逢却没有相认。

    江白夜远远地看着梅卿,失魂落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在心中震荡。他突然不知这一步该追上去,还是在这里静静的看着她离开。

    恍惚间,他想起曾经去汉口的时候,自己和梅卿在船上,她也是近乎于这样的打扮,黑色的披肩从头上披下来,快要遮住脸,只剩下乌黑的眼睛和红唇。大风吹乱头发,她那样茫然的站在甲板上,面朝大海,脚下海水起伏不定,她像一枝女人花在海上飘摇。

    转身浪影汹涌,滚滚翻红尘,载沉载浮,遥寄海上花。

    end
第十九章 矛盾
    晚上张妈出来关门,刚一探头就看见外面路上幢幢黑影,是辆汽车静悄悄停在路边,深更半夜的,倒唬了她一跳。慢慢凑近发现车旁靠着一人,埋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张妈借着楼上灯光打量了半晌,才惊声问:

    “是……江先生!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白夜抬起头来,眼神有一点茫然,表情凝固片刻,他笑笑,打招呼:

    “张妈。”

    “江先生,都这会了,你是有急事找小姐么?怎么不进去说?”

    “不了。”江白夜摇摇头,眼见张妈仍一脸疑惑的样子,他心思一动,“张妈,你好像跟沈小姐很亲近,在沈家做了很多年了么?”

    “是挺久的了,除去中间小姐去北平,前后加起来大概快十年了。”张妈说完,又对江白夜招手,“江先生进去坐吧,小姐还没睡,有什么事情大家坐下来说嘛。”

    “真的不用了,张妈。”江白夜很温和地笑笑,“我今天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有件事要问你。”

    问她?张妈张着嘴愣了半天,下意识点点头:

    “江先生是要问什么事?”

    江白夜直起腰来,一手拉车门:

    “关于沈小姐的事。张妈你先上车吧,我们在车上说。”

    似乎每次来到丹枫楼都是因为意外之事的出现。江白夜径直在楼上挑了个位子坐下,面前楠木桌椅,乌黑光泽,名烟佳点琳琅满目,身子稍微往栏杆外探去,底下满眼都是帽子,兔子呢的,水獭皮的,巴拿马的金丝草帽,各种各样的帽子在眼前兀自摇晃欢快着。

    都是为了看她的戏。这么多的人,全因一个人的魅力而快活。沈梅卿。他口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了子昊曾经开过的玩笑——白夜,说不定这位沈小姐就是你妹妹呢——如果沈梅卿真的变成自己的妹妹,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戏快要开演,楼底下的小厮手里拎着烟枪到处跑,遇到有要抽烟的,就随手抹抹烟嘴,隔着几层人群将极长的烟管伸过去,口里数着数,到时间就收回来,换枚大钱揣兜里——极其麻利的动作。江白夜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去戏院,娘怀里总抱着一个小娃娃,脸儿粉嫩嫩,结果有一次被不知道哪里横过来的烟锅给烫了,留了疤,哭闹许久都没有止住。

    那个不足岁的孩子。他感觉到心里钝钝的隐痛,恍惚中见到台上一个丽影出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青松,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即便是洛神重生也不过如此。沈梅卿唱的正是一出《洛神》。

    他静静地看着台上旋转的人影,竟将她和脑子里那个哭闹的孩子重合到一起。终于连自己都搞不明白,这两个到底原本就是一人,还是自己希望他们是一人。

    约摸一个钟头,戏便散场,江白夜在原地停了一瞬,站起身来往后台而去。

    梅卿喘口气,扑把水在脸上,水柱一滴滴顺着发丝滑下来,落在领口凉凉的。她打散头发,正要换衣服,听到敲门声,便过去开门,门外的人是江白夜。

    还没等她说话,江白夜开口便问:

    “沈小姐待会有空么?不用急着回家吧?”

    梅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一边回身去拿毛巾,随口说:

    “不急,江先生要请我喝茶么?”

    “只要沈小姐有空,当然也可以的。”

    梅卿慢慢擦手,心里猜测着江白夜有什么事要找她谈,想了半天仍然没有想出所以然来,最终还是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江先生,能容我换个衣服吗?”

    “当然。”江白夜微微一笑,转身出去,帮她带上门,戏谑地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我还以为沈小姐从来不会在乎自己仪表的。”

    梅卿一愣,她知道江白夜是在影射罗公馆那夜的事情。他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一个人,经过那件事后,对自己却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想不出来。梅卿摇摇头,继续换自己的衣服,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狼狈无状的样子落进别人眼里。

    随着人流到了丹枫楼外,梅卿见旁边一家咖啡馆里很安静,人也少,便目视江白夜一同进去。落座之后,跟西崽要了两杯咖啡,梅卿开门见山地问:

    “江先生今天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想找你坐坐。”见梅卿明显不相信的神情,江白夜笑笑,“沈小姐最近怎么样?李少没有再找你麻烦吧?”

    梅卿也笑,摇头。那天的事江白夜都看见了,而且并没有大惊小怪,这样和他谈起话来,倒很轻松。自己在丹枫楼挂牌,李镛的事,不能说与江白夜全无关系,若他有办法可想,那最好不过。

    “我一直觉得你身边人太少了,家里也就一个张妈,平日来去都独身一人,实在有些不安全。为什么不多请几个人呢?比如说雇个车夫什么的。”江白夜建议她。

    “家里没多少地方,用不了很多人手。你说的车夫……”梅卿低头笑笑,她原本是打算不再唱戏的,自然也用不着车夫,如今既然决定和凤卿取消婚约,就应该重新考虑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江白夜点点头,并没有再劝。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强求别人什么事。梅卿忽然想,这个人外表上简直连一点棱角都没有,但实际上——实际上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探索一个人的个性是很危险的事,梅卿深知这一点,于是马上停止天马行空的遐思,抬起头来。

    咖啡还没有上来,江白夜手里端着水杯轻晃,眼睛凝视着杯里的水波荡漾,姿势仿若品酒。隔着玻璃街上的阳光照进来,被水波折射,他的眉目都浸染在这道反光里,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神采。

    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是自然流畅的曲线。梅卿想到自己曾经见过的鹅卵石,长年累月地被流水拂过,终于打磨成极其圆润的形状,但是从中间分开,碎裂之后的剖面,却有异样的光芒,尖锐,凌厉,和锋利的钻石光泽有些相似。

    梅卿渐渐发现了一点乐趣。她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个人的外表,只除了凤卿,但凤卿于自己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江白夜则不是。凤卿的眼睛,是幽暗的湖水,柔波荡漾,引人欲醉,一旦跌进去就再也无可自拔,而他的眼睛,隔着雾,令人不由自主想起冬日的皑皑白雪,有隐藏在苍茫下的另一片天地。

    梅卿忽然刹住思绪,她发现自己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知这冰雪下的世界。

    两个人安静对坐,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竟都没有感觉到这境况的奇异。梅卿喝口水,眼睛朝外面看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各自有各自的快乐和烦恼。一个很时髦的女郎,卷发凌乱,嘴上的口红有些残,却还笑嘻嘻地一路小跑过来,在咖啡馆的玻璃前照照自己,随即转过身去,穿着高跟鞋的脚迅速在小腿上蹭蹭,腿上肉色丝袜勾勒出完美线条。

    梅卿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回头正见江白夜很玩味地盯着自己。她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摆正目光,见旁边西崽端来咖啡,便伸手接过来,嘴里说句:

    “谢谢。”

    江白夜随手拿着勺子在咖啡杯里搅拌,笑着说:

    “沈小姐,我发现你有时候很孩子气,尤其是注意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偏偏这样东西还很常见。”

    “是吗?江先生似乎很善于观察人呢。”梅卿瞥他一眼。

    “对,人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都很关注。”江白夜微笑,仿若自己说出的话再寻常不过。

    一语双关,这句话简直暧昧。梅卿没有回答。

    两人沉默了一阵,梅卿问:

    “江先生,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李少的事么?如果是的话,我只能说抱歉了,李少那边我也没办法,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了,没法子再补救。”

    “不用补救,沈小姐,我只是在替你着想罢了。”江白夜看她一眼,“你没有想过替自己找个庇护么?”

    梅卿的眉毛拧了起来,疑虑半晌后,她说:

    “江先生,我们虽然没有深交,但我也大致知道一些你的性情,也亲眼见过你与罗小姐的深厚感情,但今天你说话处处别有用意,我实在不能不怀疑。”

    江白夜的动作一停,泰然自若地笑笑,说:

    “沈小姐误会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庇护的含义有很多,就比如说,”他一顿,目光如炬地盯着梅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比如说亲人。沈小姐,听说你父母早逝,那其它的亲人呢?你从来都是这么形只影单的么?”

    一句话,梅卿心中的隐痛突然被人揭露出来,阳光下每日折磨着她的伤疤无处可藏,她手一抖,差点咖啡都倒出来,随即抬起头来,眼中凝结寒霜:

    “江先生,你要是真的好心,就不应该这样子探究别人的私事。对,我从来都没有亲人,父母也没了,就一个人,而且我也准备以后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难道碍着江先生什么事了么?”

    江白夜定定地看着梅卿,这样陌生的激动神情,在他的印象中,沈梅卿永远都是平静无波的。原来她也有激烈的时候,只要被触到痛处,就变成一只刺猬,毫无道理便竖起满身的尖刺。

    梅卿激动过后,自知有些反应过度,可她实在不愿在这里强颜欢笑委屈自己。片刻,她整整脸上的神情,努力做出微笑的神色,对江白夜说:

    “江先生,你没有事了吧?今天谢谢你的咖啡,我要回去了。”

    江白夜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眼睛一直目送梅卿离座,看着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