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他摇摇头,往鞋童手里送几只大钱,又往前去。

    不知不觉到了苏州河畔,往日此处总有铁行进货出货,河上挤满船只,因洋人征收过河费过高,便渐渐萧条下来,唯有外白渡桥静静俯卧在河上,与对面吉祥寺两相对望,见证着面前上演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江白夜走上白渡桥,面前一只铜牌写着洋文“GardenBridge”,牌子微微发亮,是幽暗的铜锈,他下意识地摸摸,靠在上面,看着夕阳下苏州河波光粼粼。

    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悠闲的日子,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像这样的内心空寂。接到白茹的电话,并不高兴,也不抗拒,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必定会和白茹在一起,只是此刻忽然有点怅惘罢了。

    夕阳渐渐落下,河面被映红,闪耀着点点的光泽,很绚丽。江白夜手插进口袋里,朝着空中吁口气,眼睛往河边路上看去,愣住。岸边有年轻的女子背影,颀长身形,绿色旗袍外罩白衫,一卷乌黑的发长长垂在身后。他失神片刻,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想要看清那女郎的面貌,看清了,却不是。

    怎么会是她呢?只不过是背影略相似些的人罢了。江白夜自嘲地笑笑,他自认对沈梅卿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爱恋,却总记得曾经在街上看到她的样子,绿白衣裳,怀里抱着一盆怪枝梅花,低着头微笑,仿若未沾染一丝凡世的尘埃。沈梅卿的风姿,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等回过神来,岸边已经再无人影,河面丽色消退,隐约有些发昏,空气中带点寒意,天已经晚了。江白夜最后看一眼苏州河,对这个下午的自己告别,随即便穿上大衣,迅速下桥往罗公馆而去。

    晚春时节的气息熏人欲醉,正是引人睡意绵绵的时候,整个沪上却因为罗豫章义子江白夜和亲女罗白茹的订婚仪式平添了一抹喜色。梅卿拿起桌上的请柬又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身后张妈凑过来,问:

    “小姐,什么人的帖子啊?”

    “江先生和罗小姐的,他们要订婚了。”

    “江先生要订婚啦?那位罗家的小姐真是好福气。”张妈还是觉得惋惜,她对江白夜的印象很好,“小姐,那你准备穿哪件衣裳去?我好给你熨熨。”

    梅卿没有回答。罗家宴席,李镛是必定要去的,近日此人越发积极,又是送行头又是邀约出门,都被她一一谢绝,恐怕早已心生恼火,此时躲避他都来不及,怎能自己送上门去?若不去,又太过失礼,现在罗小姐和她已经算是很好的朋友了。

    踌躇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梅卿对张妈说:

    “你随便看着挑一件吧,今天晚上就要去的。”

    仍旧是罗家的喜事,盛况比起当日寿筵却更胜一筹,可见罗豫章对他的义子及女儿何等爱重。梅卿和凤卿到得有点晚,罗豫章已经开始在大厅中央致词,他们两个很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周围众人无不是社会名流,也对罗氏十分敬重,此刻全都在专注地聆听他讲话。

    近年来罗豫章日渐衰老,自寿宴之后更是连绵病榻,如今有了喜事,脸上添些异样神采,倒显得精神颇佳。身边挽着他的罗白茹,淡妆华服,嘴角上翘,是幸福而乖巧的大家小姐模样。罗小姐是真得很喜欢江白夜呢,梅卿心里想着,看一眼旁边温和带笑的江白夜,对他的态度,有点玩味。

    “诸位,今天请大家齐聚一堂,是有两件事要宣布。想必大家已经都知道是什么事了。”罗豫章很畅快地笑,“先说第一件,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正式将手下的事情都交给白夜,罗氏董事长的位子,由白夜来接替。”

    底下宛如炸开了窝,众人轰的一声议论开来,虽已料到江白夜迟早要接替罗豫章的位子,近年来罗氏的事情实际上也都是他在做主,但这样正式宣布交接,还是不免引起震动。罗豫章称雄上海数十年,已经成为代表性人物,如今罗氏由江白夜来接,等于青帮也交给他,沪上霸主便要从此换人了。江白夜虽能干,到底还太年轻。

    罗豫章抬抬手,压下纷乱的议论声:

    “各位不用再质疑了,罗氏今后就由白夜来做主,我已经老了,该退下来享享清福。白夜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他资历虽浅,却也已经跟着我二十年了,年轻人就要锻炼才能成事,我相信罗氏会在他的手里越来越好。”

    总是罗氏自家的事,也没什么可争执的,众人开始出声表示赞同,又共同恭贺江白夜执掌罗氏之喜,江白夜颔首微笑,神色如常,倒真是个喜怒不形于表的人,众人由此更加心生佩服。罗豫章满意地笑笑,又抬手,底下再次安静下来,都知道他要宣布第二件喜事。

    “还有第二件事。”罗豫章疼爱地看看一脸羞红的白茹,“就是白夜和我的女儿小茹,决定在今天晚上订婚,从此之后,白夜既是我的义子,又是我的女婿。”

    这便是完完全全一件喜事了,众人早已准备好了笑容和贺词,罗豫章话一完,便都双手奉上,一时间人人欢喜,恭贺声不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等词更是不绝于耳。梅卿冷眼旁观,微觉无聊,再看一眼江白夜,回头正见凤卿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你好像很注意今晚的两位主角,难道你羡慕他们?”凤卿笑着挤眼睛,“不用羡慕,反正咱们也快了,这三个月都过去大半了。”

    梅卿失笑,低声说:

    “我并不是羡慕他们,只是有点好奇江白夜的想法,你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显出一点异色。”

    凤卿没有看江白夜,只是盯着梅卿,一顿,笑着说:

    “开始学会探索别人的想法了,真不像你。梅卿,对一个男人感到好奇,这是很危险的。”

    他的话被淹没在突然响起的乐曲声中,梅卿不知道听没听到,神色上并看不出来。两人随着众人一同散开,将大厅中央的地方空出来,一支洋人乐队上来,人人都捧着管弦乐,鼓起腮帮子吹萨克斯。洋人的乐器,奏起来姿势不好看,音色却好,低沉悠远,有别样的韵味。

    场中由江白夜和罗白茹两人领头,一个旋转舞了起来,随后众人也都跟上,因白茹主张将仪式办成西式,请帖上都有说明,倒没有闹出穿着长袍跳华尔兹的笑话。眼前众人如蝴蝶般转开,满场裙裾飞扬,笑影如花,看着很赏心悦目。

    凤卿和梅卿跳了一支曲子,梅卿并不热衷此道,凤卿却似满怀心事,两人便都有些应付,下来之后,凤卿推说厅内太热,想要透透气,便独自往庭院中去。梅卿沉默着看他离去,回过头来正见面前一人向自己伸出手。

    “李少!”她抬眼看看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李镛,“李少,李太太今天没有来么?虽说是西式舞会,请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跳舞,有些不大合宜吧?”

    “她就是来了又怎么样?”李镛挑眉,“沈小姐,既然是西式舞会,就没那么多顾忌,洋人可以请素不相识的人跳舞,我为何就不能请一位自己爱慕许久的女子?”

    他倒把话挑明了。梅卿不为所动,客气推辞:

    “我却并不是洋人,李少或许可以去请哪位思想开通的小姐跳。”说话间身体微动,一不小心竟然将手中的酒洒在衣服上,深红的酒渍立马散开,染了一大片,梅卿慌忙放下酒杯用帕子擦拭,又对他道歉,“你看,李少,真是不好意思,我这样毛手毛脚的,衣裳都污了,恐怕得找个地方去清理,不能陪李少跳舞了。”

    李镛面色铁青,直直盯着梅卿的动作,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梅卿却只是对他微笑,一边站起来,说:

    “李少,借过?”

    李镛怒极,偏身边人多,又不能拿梅卿怎么样,只能狠狠咬牙,甩袖离开。梅卿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坐下来想着心事,偶尔还有来邀请的,都被她以衣服脏污婉拒。坐了许久,凤卿还没有回来,李镛人影不见,连舞池中都没有几个眼熟的人,她叹口气,站起身来,这污渍越发显眼了,原本只是为了拒绝李镛所想的借口,如今还真得去清理了。

    罗公馆占地广阔,房间很多,她曾经来过几次,知道有间小小的衣帽间,专门供客人休息所用,便自己找了过去,一路曲曲折折绕过众多房间,终于看到那休息室,门微掩,她犹豫着正要去敲,猛然身后一个大力,便被裹进了房内。身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她被推得差点倒在沙发上,霍的转过身子,随即心里咯噔一声。

    “你想做什么?!”
第十七章 对峙
    “我想做什么?”李镛反问,“沈小姐,你这么精明一个人,会不明白我想做什么?”

    梅卿扶着沙发慢慢直起身来,不动声色地说:

    “李少,你该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在罗公馆闹事,你是想丢自己的面子?”

    “要是没人知道,就无所谓丢不丢面子吧,沈小姐?”李镛得意地笑,“没错,这里是罗公馆,许多人都在,但是这屋子里可没一个人啊,就算发生点什么事,那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梅卿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沈小姐,你这么冷静?是在琢磨着要怎么对付我么?对付也是以后的事了,而且,我可不觉得你有胆量把这件事捅出去,你会么?你要真会,我李镛服你。”

    “李少,我不过一个伶人,你这又何必?”

    “我何必?沈小姐,沈梅卿,”李镛冷笑,“你刚开始识相点也就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给面子,得意楼一次,今天晚上又是一次,我李镛还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这么窝囊过!你说我怎么能不报这个仇?”

    “李少这样意气用事,小心日后后悔。”

    “后悔?”李镛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沈梅卿,你有这个立场说这句话吗?该后悔的是你吧?”

    李镛步步紧逼,梅卿被迫得退了几步,被后面绊住,一个不稳倒在沙发上,刚要起身却被面前闪着寒芒的匕首逼住,只能坐下来,紧紧抓着手提包往后退。李镛见状大笑,笑声在室内回荡。

    “沈梅卿,我劝你最好不要想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命可比什么都重要呢!我李镛在上海要的人命可不是一桩两桩了,再多添上一条,也没人敢说半个字。”他看看梅卿冷漠的表情,“不行,我不喜欢你这样瞪着我,美则美矣,却一点都不可爱,女人还是温柔点的好。”

    梅卿仍是没有反应。

    李镛嘿嘿一笑,举起匕首在她面前比划了几下:

    “要不行,就来点刺激的好了。”

    见并无反抗,他愈发得意,慢慢把匕首凑近,在梅卿高高的领口上一挑,一朵青色缎条绕成的小小纽花掉落,领口微敞,露出来一点细白的肌肤。梅卿垂眸,还是没有丝毫反应。李镛气息有些急促,连得意炫耀都顾不得,匕首继续往衣襟上去。轻微的丝帛裂声,衣料单薄,应声而碎,匕首贴着锁骨,冰凉,像一条鱼般慢慢滑动。李镛眼神发直,吞下口水,禄山之爪渐渐凑上来。

    还未碰到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他突然煞住,身子瞬间僵直。

    有硬物抵在脑袋旁边。

    他眼珠慢慢移动,顺着梅卿青色袖子裹着的右臂,上移,一直到眼角边——刚刚那只抓着包躲在身后的手,毫无预兆地停在自己脑边,提包换成了乌黑的手枪。

    “你,你想干什么?”李镛强笑,嗓子有些涩,“沈小姐,你要小心,千万别扣错了扳机,这个,可是会要人命的。”

    “是么?李少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用枪?”梅卿轻笑,“李少,你那把匕首老抵着我,说不定我一害怕,这扳机就不小心扣动了。”

    李镛手一抖,匕首落到地上,梅卿坐在沙发上,他却是弯着腰的,姿势难受之至,再加上紧张,汗水一滴滴从脸上掉下来。他此时色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只想着怎么说服梅卿不要动手。

    “沈小姐,你,你不要冲动,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事情闹起来,你也逃不了。”

    “拿我一命换李少一命,很值得。”梅卿眼波流转,笑容妩媚,李镛却再也无心欣赏,“而且,套句李少方才的话,就算要偿命,那也是明天的事了,但是今晚,你的命在我手里。”

    “沈小姐,算我求你了,我其实也没怎么样,就是想吓吓你,你可不能这么心狠手辣啊!沈小姐,你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做这种事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为了我这样的人,值得吗?求你了,姑奶奶,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娇滴滴的弱女子?”梅卿失笑,“李少,你是吓傻了口不择言么?你见过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