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娇滴滴的弱女子?”梅卿失笑,“李少,你是吓傻了口不择言么?你见过哪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能够孤身在北平待那么多年?那边的人,比你强横的可多了去了。沈梅卿冷月孤梅的名头,就是凭着这把枪得来的。”
李镛听了这句话,魂都吓飞了,身子早已瘫软下来,只差跪下去哀求梅卿饶命:
“沈小姐,我求你了,我再也不敢了!真得不敢了!以后我见到你就退避三尺,还不行吗?”
梅卿听着耳际不住口的求饶声,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冷笑:
“胆小鬼,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杀你我还嫌脏手,现在就给我滚,以后还敢打我的主意,就小心你的性命。”
李镛闻言差点没磕下头去,不等梅卿说第二遍,便爬着滚着兔子一样溜走了。砰的一声巨响,门又甩上,室内清静下来。梅卿深深吸口气,将手枪塞回包里,站起身来,竟觉有点头晕,待了一瞬,她想起自己的衣裳,却再也拢不住,无法,只能一手按住,整整自己的头发,慢慢出门而去。
门外轻响,休息室复归于平静,方才的一幕简直像没有发生过。隔了一分钟,墙角屏风后转出一个人影,竟然是江白夜。他平静无波的黑眸扫过地上的匕首和纽扣,想到刚刚在屏风边看到梅卿出门时极其优雅的背影,有抹利芒从眼中掠过。
蹲下身捡起匕首别到腰间,又捻起那纽扣,本来是青色的花朵形状,却已经散成了缎条,摊在手里细致可爱。他嘴边溢起一丝淡淡笑意,刚一站起身,室门豁的大开。
是梅卿去而复返。
两人一个门内一个门外,对视许久,无一退让。
江白夜蓦的一笑,眼睛一转,带过这段对峙。他将手里东西拢住,若无其事地向门口走去,到了梅卿身边,停住脚步,轻描淡写地说:
“沈小姐,真是没想到。我只见过你唱花旦,闺门旦,却不知道,原来你的刀马旦也这么精彩。”
“江先生过奖了。”梅卿回他一个微笑,“刚刚我还在想,这室内没人,怎么会有烟味,没想到是江先生早在这里,你这位订婚宴的主角,不出去和未婚妻招待贵客,在这里做什么?”
“对我来说,沈小姐也是贵客。”江白夜轻轻一笑,伸手作了个邀请的姿势,“沈小姐,请吧,贵客总待在休息室里,我这个主人也过意不去。”
梅卿看他一眼,提脚便走。江白夜等待片刻,对着她的背影微笑了一下,才随后往大厅而去。
白茹被别人邀请,在大厅里跳了许久的舞,好不容易闲下来,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半天,正见江白夜从走廊过来,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她迎上去拉着江白夜的手,有些埋怨:
“白夜哥,你到哪里去了?跳个舞就不见你的人影了,我想拒绝别人都没有借口。”
“里面太闷,我去外面坐了坐。”江白夜温和地笑笑,帮她拿杯水来,“很累么?别人再邀请就不要去了。你啊,想拒绝别人就说出来,不要老委屈自己。”
白茹甜笑,一边喝水,眼睛从杯子上面东张西望。
“诶,沈小姐不见了。”她想起方才看到梅卿出来时的样子,“白夜哥,你刚才看到沈小姐了么?我见她过来,好象,好象有什么事发生似的,样子有点凌乱,可是我问她,她只是笑,也不说话。”
江白夜一顿,说:
“今天人这么多,不会出事的。沈小姐性子安静,也许是找地方躲着了。”
“也对。”白茹抿嘴笑,“沈小姐那么美,要是还待在这大厅里,请她跳舞的人要排到外面去了。”
江白夜笑笑,没有说话。他知道沈梅卿一定是早就离开了。
宴会并未散场,梅卿和凤卿两个站在黝黑的院子里,音乐声从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传出,这喜庆气氛离得太远,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凤卿双目灼灼地盯着梅卿,尽量保持心平气和,问:
“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梅卿若无其事地笑,拢拢头发,“刚才遇到李镛死缠烂打,一直闹到休息室去,不过我也没让他得便宜,估计那个胆小鬼以后再也不敢起坏心眼了。”
凤卿抿紧唇沉默半晌,对着梅卿一如既往的微笑,只能叹息,随即低声说:
“好了,我们回去。”
梅卿点点头,刚一触到凤卿环过来的肩膀,就觉浑身的力气被抽走,支撑她走过那段走廊和大厅的倔强溃然消失无踪,只余沉重的躯体,就这样满是信赖地交给凤卿,一直离开这华美无比的是非之地。
第十八章 寻亲
浑身疲惫回到家,梅卿卸装换衣,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后,看着对面坐着的凤卿,眯着眼睛微笑:
“好困,你快回去吧,我要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去丹枫楼呢。”
“你还要去丹枫楼?”凤卿微微皱眉,柔和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凸现出脸上的沉郁。
“为什么不去?因为今天这样一点事就不去丹枫楼,那我以后怎么办?难道就整天呆在家里么?”梅卿失笑。
凤卿看着她笑,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有一口闷气哽在喉间,吐也吐不出,更咽不下,就这样硬生生卡住他呼吸的通道,快要窒息。沉寂半晌之后,他终于抬起头,很艰难地说:
“梅卿,那个约定,不作数。我们结婚吧。”
“师哥!”梅卿微怔,“我不想你可怜我。”
“怎么能说是可怜你?梅卿,以前我有太多的忧虑,既要顾及到自己的骄傲,又要顾及到你的幸福。”凤卿声音低哑,“我不愿意当你的避难所,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避难所,可是梅卿,再多的顾虑和骄傲,也比不上失去你的痛苦。梅卿,我们结婚吧。”
在心里压抑许久的话终于说来出来,凤卿松口气,却只见梅卿沉默的侧脸。他心里开始忐忑,当初梅卿在家门口逼他答应婚约的一幕,在眼前飘飘荡荡却抓不进手里。
“师哥,你有你的顾虑,我现在也有了我的顾虑。”梅卿终于开口了,却是这样一句话,“婚约的事,还是算了吧。”
凤卿刚刚把自己的心扔进大海,忐忑不安地等待梅卿来捕捞,却突然一个浪头,海水没顶而至。他茫然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问:
“你有什么顾虑?”
“顾虑太多了。”梅卿苦笑,“今天晚上,李镛是被我弄了个措手不及,才没有做出什么事来,以他那样的性子和势力,吃了大亏,怎肯善罢甘休?我现在惹的祸端越来越多,就算没有李镛,还有其他人,我不能再连累你。”她忽然想起了方才江白夜似笑非笑的眼神,摸不透,看不清。
“梅卿!”凤卿知道梅卿的言出必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师哥,到底该怎么做,我们都好好想想。今天的事,就这样算了吧。”梅卿对他苦涩地笑笑,有些倦意,“不管李镛想要怎么样,都是以后的事,以后再操心吧。”
凤卿直挺挺地坐着,脊背僵硬,悔意上涌,当初为什么要定下一个约定,而不直接答应梅卿呢?她的性子倔强,说一不二,如今事情生变,两人错过这三个月,也许就错过了一生。和梅卿的一生——他蓦的开始恐惧。
台灯的光线昏昏沉沉,梅卿阖着眼似乎已经睡去,张妈关门的声音传到室内,凤卿被这声音提醒,站起身来。见梅卿的呼吸细致悠长,没有一点被惊动的迹象,他这才放下心来,随即又突然一股冲动袭来,想要摇醒梅卿让她不要再这么平静下去。从提出婚约到现在,心情不定的始终是自己,挣扎,想要拒绝,又想接受,连绵的痛苦全都是自己的。
他愣愣看着梅卿的睡容,终于还是放弃。梅卿的倔强,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瓦解的。元凤卿有自己的骄傲,不必乞求别人的感情——男女的战场,公平对敌,谁先说爱谁就输,他输了也是心甘情愿,起码,梅卿知道他的心意。
沉默许久,凤卿静悄悄开门,离开。外面响起张妈惊讶的声音,夹杂着凤卿的平静的低语,梅卿睫毛微颤,终于还是转过身,把自己沉沉闷进了被窝里,满腔的愁绪像波浪一样源源不断地袭来,她被淹没其中,半睡半醒,一夜无梦。
丹枫楼的戏仍然在唱,李镛自罗公馆宴会后就再没出现过,李沈二人闹得满城风雨的桃色新闻忽然间消失于无形。戏院经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镛走了,沈梅卿的名声依然在,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江白夜专门叫他来问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
“呃,少爷,你就是想问李少还来没来过丹枫楼?”
“对,”桌后的江白夜背朝着他,声音不愠不火,“李少最近都没去过丹枫楼吧?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意图对沈小姐不轨的?”
“这我倒没有看见。”经理老老实实回答,“不过那天李太太去过一趟,在后台和沈小姐谈了几句话,两个人都很和气。”
说完悄悄抬眼看看江白夜的背影,觉得自己此刻坦白,把偷听别人谈话的内容说出来,江白夜应该不会怪他,于是继续说:
“我在外面,好像听到李太太跟沈小姐说抱歉什么的,希望沈小姐不要怪李少,还很奉承了她一番女中巾帼之类的话呢。”
“李太太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比她丈夫强多了。”
江白夜自言自语,那段青色缎条的纽扣静静躺在掌心,线头轻颤,温柔地骚动,有微痒一直绵延到心里去。他想到那天沈梅卿拿枪逼着李镛的样子,就不由得微笑。出神了许久,想起戏院经理还在旁边,随手将纽扣放回兜里,转过来对他说:
“你想必也知道的,李少对沈小姐钟情,却被沈小姐婉言谢绝,我怕他心里存有芥蒂,你平日多看着点,有可疑的人在,就别让沈小姐一个人回去,小心闹出事来。”
经理连忙答应,他自然不希望丹枫楼出事,上次被闹场的教训还没忘呢。况且与李家对上,对罗氏来说也未必能够占到便宜。沉寂了片刻,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讲,又见江白夜如此温和的性子,他便不再憋着,索性开口问:
“少爷,咱们干么这样怕李家?上海商会总长的头衔大,罗氏的名头更响呢,整个上海滩罗李两家各自分半,李少这样一次次挑衅,少爷就看着不管么?”
江白夜抬眼见经理巴巴地看着自己,脸上颇有些愤色,自然是因为上次的闹场一事吃亏太大,想要讨个公道回来。他安抚地拍拍经理肩膀,说:
“李家的事,不是我们看着不管,而是……”稍微停顿,又自嘲地笑笑,“也确实,是我不想惹麻烦,李家不好惹。你知道李老太爷是商会总长,可还知道别的么?知道李家暗地里做什么生意的么?”
经理面色一凛,思忖片刻,答: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你还问。”江白夜缓缓坐下,眉心微锁,“上海势力三大分支,赌场和夜总会都在我们手里,烟馆则大多数归李家……虽然三者占其二,却实在不如那唯一的一支……”
江白夜的话音不高,且说的隐晦,经理听来只觉得江白夜犹豫不定实在失策,便脱口而出:
“少爷,烟馆还不是人开的?难道光李家才能开不成?咱们也能开啊!这行当不说财源滚滚,光控制上海人脉,和军统两界上下打点,那也是益处不少啊!何必光让李家去占这个便宜?”见江白夜沉默不语,他继续游说,“只要这方面能压住李家,加上咱们青帮的势力,整个上海还不尽在掌中?到时候哪容李镛这种人横行?就像沈小姐那样的人儿,被他骚扰,难道少爷就不觉得可惜么?”简直有些口不择言。
江白夜好笑地看着他,脸色有些古怪,经理自觉失言,赶紧刹住,笑:
“也不是说沈小姐……不过少爷,你刚接替老爷的位子,恐怕心里反对的人不少,少爷不作点大事出来,难以服众,控制烟馆这行当,对整个青帮来说,实在是件好事,少爷就不动心么?”
江白夜听着他在耳边絮叨,一手慢慢在桌上轻叩指节,韵律整齐,无丝毫紊乱。经理终于说完,看着江白夜沉思的表情,心中几乎要佩服他这样平静。半晌之后,江白夜从沉思中回转过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点点头:
“好了,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见经理沮丧着脸要走,又叫住他,“这个月分成还没送吧?添几个地方——苏沪督军旗下的水警营和缉私营,尽快和这些人笼络关系。”
经理一愣,有些糊涂,不知江白夜有什么用意,但隐约中可以感觉是与李家的事有关。他立马振作起来,答应一声,便急急出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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