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梅卿,你是想问我这件事可不可信么?”

    “我找不出什么漏洞来,也看不出江白夜为什么要冒认我这个妹妹。”

    “有很多理由都可以促使他来冒认这个亲,但若是为了亲近你的缘故……这简直无异于自找陷阱……况且他又是那样一个冷静的人……”凤卿喃喃自语,又看梅卿,“所以你已经相信了,对么?”

    “师哥,我心里很乱。”梅卿的眼中有一点困惑。

    凤卿无言地看着她,梅卿很少会有这样的神情,她的每一次痛苦都是因为身世的原因。江白夜的事他同样觉得突然,却并不十分的怀疑,因为他并不像梅卿那样抱着战战兢兢的期待和生怕再次失望的戒心。他并不关心江白夜到底要认谁做妹妹,唯一所关心的只是这件事对梅卿的影响。

    两人各据一方思索良久,凤卿开口说:

    “追究这件事的真假,并没有什么意义。梅卿,关于自己的身世,你一点线索也没有,只能坐等别人寻上门来,所有的话,都是江白夜一个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只有他知道。”他眼光一转,正色面对梅卿,“这件事就算是假的,江白夜别有用心,你能抗拒得了吗?只要他想认谁做妹妹,还有谁敢不答应的?”

    “师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卿眉尖微蹙,“面子上接受和心里接受一样么?我若是接受,就要从心里真正把他当成哥哥来看待。”

    凤卿沉默,梅卿这样的神情,如孩子一样固执,眼中有小小火苗扑闪不去,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每次一看到,就仿若有只孩子柔嫩的手揪住自己的心,生出缠绵不去的细微痛苦。他忽然想要伸出手去遮住眼前这双追着自己不放的眼睛,在这样的眼神下他无法躲闪。

    终于心中有了决断,凤卿唇线上扬,温柔地笑笑,说:

    “你既然是为了自己的心,就该问问它到底要怎么做——你问你的心,要不要这样一个亲人。认亲的事真假都无所谓的,只要你想要这个哥哥,它自然就能成真。”

    梅卿垂着头没有看他,似还在心中挣扎不休。屋子里静悄悄没一点声音,外面门房家的孩子在院子里嬉笑,凤卿想起小时候,他和梅卿只要有空就会玩闹到一起,起初他们两个的亲近,都不过是因为彼此太过孤单。以后梅卿有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该笑,扯扯唇,却笑不出来。

    “师哥,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希望,就算它再渺茫,心里再笑话自己傻,我也没放弃过希望。”梅卿抬起头来看他,“对,我想要这个亲人。”

    “那不就结了?”凤卿一拍手,悄悄吁口气,谈不上失落,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有种万事皆休的轻松。他轻快地走过去,从柜里拿出酒来,“梅卿,这是你的大喜事,不能喝茶,该喝酒来庆祝。”

    深红的酒倒进玻璃杯里,汩汩的响声轻柔悦耳,一滴溅到凤卿手上,像殷红的眼泪。梅卿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动作,又端详他平静的侧脸,心里渐渐开始潮湿。可她知道凤卿不会愿意自己为他难过。

    勉强笑笑,她帮凤卿抹去手上的酒渍,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甜入喉,带点微苦的后味。

    凤卿一愣,眼睁睁看着梅卿的豪气之举,还有她唇边一点晶亮的光泽,湿润,殷红,奇异的魅力,一丝丝引他沉溺。他心里有一股冲动,并且完全没有压制自己,就这样凑了上去。

    酒味香醇,梅卿的唇柔软潮湿,这甜美引诱他沉溺难以自拔。流连许久,梅卿颤动的睫毛在脸边擦过,微痒,有滴湿滑的水珠落下来,拖出长长的痕迹,他顺着水渍吻上去,一直到眼睛,停下来,梅卿的泪眼里有自己的迷乱的影子。靠得太近,连自己都觉得那影子恍惚。

    他突然开始鄙视自己。

    “好了,没事了。”他收回身子,平息下来,对梅卿笑笑,“梅卿,这个吻,算是礼节性的,恭喜你有了……自己的亲人。”

    梅卿到江家的时候,江白夜与姚子昊正在商量烟馆之事。关于在租界开烟馆,江白夜很早就有过打算,不过局限于法租界地窄人稀,少有土商落脚,而英租界土行则全部被李家所垄断,想要另辟蹊径不容易,但说到底绝不能就这样坐视李家独霸一行。

    “所以说,你最终还是决定要做这一行了。”姚子昊百无聊赖地弄着打火机,问他。

    “对,烟土这一行获利太大,若连试都不试,未免可惜。”江白夜垂眸思忖,“法租界范围小,并不算什么问题,问题是界内没有土商,我们的公司就没有货源——李家和当前的土商都是有默契的,他们从哪里进货?你既然是捕房的,自然清楚他们的底细。”

    “知道一点,不过我告诉你,罗氏给我什么好处?”姚子昊嘿嘿笑,“把公司股份送我百分之十,如何?若是做成了,也要容我掺一脚,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事呢。”

    江白夜瞥他一眼,手里的烟盒扔过去,说:

    “你现在掺和的还少么?这件事以后要在巡捕房面前拉关系,本来就少不了你一份。”
第二十二章 出行
    姚子昊摸着下巴笑笑,笑过之后,正色说:

    “李家的货源,不外乎国内外两处,目前国内动乱不安,交通阻隔,长途运输风险太大,况且沿途又有关卡重重,军匪两路明偷暗抢,寻常人是做不了国内生意的,除非从国外。印度,波斯,还有土耳其的,货好,从海运过来,也没人征税的。”

    “海运过来的国外洋土全都被李家垄断了,英界缉私营也给他们面子,沿途都有军队护送的,这条路抢不过来。”江白夜摇摇头,“倒不如作国内的。西南的川康滇黔各省,两湖两广,还有北方的陕西等地,土货丰足,又都是乡下人在经营,价格很低廉,只是苦于出不来——若能打通这条路,获利不会比从海外进货低。”

    “这件事别人可能做不来,换成你,倒有几分希望。割据在西南湖广的那几尊佛,还有那个张强盗,他们自己也想土想得很呢,只要好好打点,多给点好处,也许这条蜀道就被你打开了。”

    还没等他讲完,江白夜早已陷入沉沉思索中。湖广离得近,自然是最好的货源地,只是目前他对此地的情况并不明了,一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也都是未知数,冒冒然就派人前去收土,恐怕不妥。衡量半晌之后,他决定说:

    “我要去一趟西南腹地……就汉口,烟土集散速度很快,就去这里看看情况。”

    “你要亲自去?”姚子昊微讶,一边问他,掰开打火机,往嘴边叼着的烟上凑过去,“去一趟也无所谓,什么时候启程?”

    江白夜沉吟,还没回答,却见姚子昊动作一滞,嘴上的烟掉到了地上,只有小小的火苗在手边跳动。他是在对着门口发愣。江白夜回头,也一怔,随即站起来说:

    “是……沈小姐,什么时候过来的?”

    姚子昊想到自己的傻样,不由懊恼,连忙放下打火机,站起来笑着说:

    “沈小姐你好,真没想到会在白夜这里见到你。”

    梅卿旁边的管家自然明白其中缘由,便解释说:

    “少爷,沈小姐刚过来,我想姚爷不是外人,就没有通报,直接请她进来了。”

    姚子昊瞪大眼睛,沈梅卿就在这里,居然是他被称为外人?眼睛偷偷看江白夜,暗地猜测他们两个有什么瓜葛,要引致沈梅卿亲自上门。却只见江白夜神色如常,并无丝毫暧昧。

    江白夜看着梅卿,没有说话,眼神却一点点往她心里探去。梅卿上门,必定是有了决断。

    “你要去汉口么?”梅卿听到他们两个后面的几句话,也并没有想要隐瞒,她突然心里有一种冲动和惶急,“我也要去,去汉口。”

    她要去——这是陈述,不是询问。梅卿是个固执的人,心里总有自己的主意。江白夜岂有不明白的,汉口是他们的老家。他默默想了一阵,点头,说:

    “好,和我一起去吧。”

    姚子昊仍处于不明情况中,看眼前几人的样子,分明是江白夜和沈梅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管家也知道,偏他一无所知。正要问,江白夜先一步解释:

    “子昊,你不记得了么?我上次派人去汉口,想要找的那个失散的亲人。”他笑,“现在,我找到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不啻惊天巨雷,姚子昊前后一联想,再加上猜测,顿时呆若木鸡,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懵懂问:

    “你……什么意思?沈小姐和你要找的人有什么关系么?”他左右看看众人的脸色,登时惊叫出来,“沈小姐就是你失散的妹妹!”

    江白夜微笑不语,梅卿虽未说话,看表情显然也是默认了的,姚子昊犹自恍神,半晌,难以置信地说:

    “我那天不过是随口说说,居然歪打正着,这么说你们两个真是失散了二十年的兄妹?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巧事。”

    “姚爷,你没听人家说无巧不成书么?少爷派人多处寻找,找到沈老先生在上海,再顺着找下去,居然到了杜美路沈宅——嫡亲的妹妹,可不就是这日日都能看到的沈小姐?”管家笑着说,“况且你看沈小姐这气度,和少爷多像,兄妹俩一般像就像在气韵上的。”

    姚子昊似还没有消化这个事实,愣愣地看了江白夜和梅卿许久,才反应过来,笑着说:

    “那以后就,沈小姐……啊,不对,是不是以后该叫江小姐了?”

    梅卿哑然,正要回答,江白夜已经替她说了出来:

    “不要改了,梅卿……”他微笑,倒很能适应这个称呼,“梅卿就姓沈,沈老先生和沈太太养育了她多年,感情比起亲爹娘只有更近的。”

    “也对,那我以后也叫梅卿,行么?”姚子昊也笑,他虽早已放弃了对梅卿的念想,却还是很喜欢她的,“你既然是白夜的妹妹,也就跟我妹妹一样……嘿嘿,突然和大名鼎鼎的沈小姐有了这样一层关系,还真有点不习惯。”

    梅卿更不习惯。她原本就是孤独惯了的,平生所倚唯有一个凤卿,此刻虽已经决定接受江白夜做兄长,那声哥哥却还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只是看到他们两人的笑容,心里一阵阵温暖起来,淡淡的愉悦不断积累,却胜过直冲心扉的狂喜。她抿嘴笑笑,说:

    “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过来。”

    “你还要住那边么?近来治安不好,你孤身一个住在杜美路恐怕不安全呢。既然找到了白夜,就该住一起让他照顾你的。”姚子昊关切地提议。

    梅卿一愣,她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原来认亲也是件很麻烦的事。踌躇片刻,一抬眼,正见江白夜温和的目光征询自己的意见,她想了想,说:

    “在那边住习惯了,过段时间再说吧。”

    “也好。”江白夜迅即的点点头,他知道梅卿必定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适的,“过一段时间再说吧,不过……自己多加小心。”李镛的事,早在他脑子里转了数遍,只是没有说出来,想来梅卿自然是明白的。

    “知道。”梅卿明白,“那我走了。”

    两个人点头,又笑语几句,便连同管家送梅卿出门,一直目送她离去。

    从江宅回去,梅卿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张妈看她一个人在树下发呆,脸上还带着微笑,不由得自己也跟着欢喜起来,便走过去打趣说:

    “小姐,还在想呐?我从来就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别人看了,不会以为你在想自己的亲哥哥,倒会想你是惦记着心上人呢!”

    “张妈!”梅卿浅笑,没有计较她关于心上人的说法,“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哥哥,而且还是时常在我面前出现的人。这世界真是神奇。”

    “对啊,小姐,这可是上天的安排呢,让江先生能找到你。”张妈唏嘘不已,“若是老爷太太在天有灵,看到你找到自己失散的家人,一定也高兴。小姐一个人过惯了苦日子,以后有了江先生,可就什么都不怕了,看那个什么李少王少的还敢不敢找你麻烦。”

    梅卿不语。她并没有想过要倚靠谁,只不过单纯的想要个亲人,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被人抛弃罢了。她还记得幼时那种惶惑无助的感觉——满眼俱是陌生人,各种复杂的笑意纠缠在一起,如同蜘蛛顺着自己的脊梁慢慢上爬,冰凉而恐怖。她所希冀的不过是给自己安全。

    哥哥。梅卿心里默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字眼,唇边浮起一朵微笑。哥哥,代表着另一种生死相依和不离不弃。江白夜就是哥哥么?她想起自己无数次想要探究的那双眼睛,温和的神气,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