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小孩,拿张报纸过来!”

    报童一听声音便知这人难惹,慌忙两步跑过去递上报纸,嘴上功夫极其灵便,却仍被狠狠一搡,两个铜子都没接住落到地上去。白茹皱眉,见那车上的人从随从手里接过报纸来看,两辆车离的不远,看得清楚,那人侧面分明是李镛的模样。

    李镛与梅卿之间的过节她心中也明白几分,此刻见其露面,便也顾不上那报童的事,只隔着窗子细看对面情景。果见李镛脸色不豫地接过报纸,直接翻到一面来看,刚扫了几眼,似证实了近日的流言,立马脸上阴云密布,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狠狠将报纸揉成团扔到地上,嘴里骂了句娘便命人开车。

    白茹目送李家的车开走,想到方才李镛看完报纸后脸上的狠厉神情,顿时心中悚然一惊。愣了一阵,才有些仓促地吩咐司机快些去沈宅。

    梅卿因说好要去汉口,恐怕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张妈回乡下,家里便没有人在,倒要将贵重物件好生收拾了,再加上零零碎碎一些琐事,很忙乱了一阵子。见白茹到来,她微笑相迎,又请张妈去沏茶,两人坐下后,白茹看看四周,笑着说:

    “过一两天就走了,还真得收拾收拾,小心屋里没人出事。”

    梅卿笑笑,看她一眼,问:

    “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白茹知道梅卿是在问自己什么时候知道认亲之事的,也笑,说:

    “城里都传遍了,我知道得也不比别人早,你和白夜哥两个一个比一个口风紧,这样的大事先头居然一点影都没露出来。还是几天前他去家里,才跟我和爹亲口证实这件事。”

    “这个——”唯一清楚掌握这件事的只是江白夜一人。梅卿并有这样说出口,只是笑笑,“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

    “不过我真是高兴,梅卿,以前我那么喜欢你,简直想要认你做姐妹,没想到居然成真了,你说这天下的事有多巧,也许这就是缘分了罢。”

    “就说呢,罗小姐,以后住进一家门,我们小姐还得叫你一声嫂嫂呢。”张妈倒茶,笑着说。

    白茹脸上微红,却也不愿反驳,只是喝茶,又看着安然坐在对面的梅卿,说:

    “不过你和白夜哥长得倒不像……唔,也不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有一点,”她细细看了梅卿的眼睛,“眼里的神气有一点像,都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有一股倔强和刚性的。”

    “是么?”梅卿微笑,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如何,但江白夜的眼神,的确是这样,柔波下暗涌如潮。

    又问到认亲之事,白茹在江白夜处听到的并不详细,此刻听梅卿一解释,再加上张妈在旁边补充,渐渐都明白过来,不由笑叹命运安排巧妙如斯。提到汉口一事,她知梅卿想要回老家一趟,不过是为了挂念乡情,便说:

    “听说白夜哥这趟去汉口办事,可能会有不少变故呢,你确定要去吗?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旅途劳顿,恐怕要吃不少苦。”

    “没关系。”梅卿摇头,“我若是不回去看看,心里就放不下。”

    总感觉心还悬在半空中。原来落叶归根并不是年老之人追念乡情时所独有的。她自从张妈告知身世的时候,就一直在想着汉口,这个自己出生的地方,亲生爹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种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她去完成这样一件毫无意义之举。

    “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呢。”白茹声音略低,“能和白夜哥一起去汉口,很难得呢——你自然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和他距离太远,两个人都没有怎么单独相处过。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就是会朋友,出去喝咖啡看电影,要是能像你一样出去走走,我是再辛苦也甘愿的。”

    梅卿看眼白茹脸上的落寞神情,劝解说:

    “罗老爷子一定不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出门的确很辛苦的。”

    “说的也是,我这样一个人,也许真不适合到处走动呢。”白茹自知大家习性难改,也只得无奈地笑笑,“你不怕辛苦么?”

    梅卿喝口茶,微笑,垂着眼睛很简单地说:

    “习惯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天色渐晚,白茹准备告辞回家,终究还是记挂着在街上见到李镛的事,说出来似乎有些大惊小怪,不说,她却实在放心不下。最后还是问梅卿:

    “梅卿,你还准备这样一个人住到什么时候?以前就不说了,现在有了白夜哥,你还这样孤身一人,万一真出了事怎么办?”

    梅卿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她。

    白茹架不住她眼神的询问,只能坦白说:

    “今天我在路上遇到李少了——他知道你是白夜哥妹妹的事,似乎很介怀呢,他那个人出了名的死缠烂打,我很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那天在罗公馆的事,梅卿肯定李镛对自己不会再起色心,但他的报复之意却决计免不了的,她和凤卿婚约的变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有了江白夜,恐怕李镛真正介怀的是不能挟机报复罢了。思忖片刻,她还是说:

    “这个以后再说吧。”

    “不要以后了。”白茹见梅卿这样平静,简直替她着急,“你这样拖,真出了事就后悔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女子,有时候真是又大胆又固执。”

    梅卿闻言笑起来,想了想,说:

    “从汉口回来以后再说吧……反正就要走了,回来以后我就不单独住这了。”并不完全是不习惯的问题,习惯也是慢慢养成的。梅卿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还没有定下来,冥冥中似乎唯有去一趟自己生命发源的地方,她才能够说服自己真正相信眼前这一切。还是从汉口回来以后吧。

    临行的日子,天蒙蒙亮江白夜就开车来接梅卿去火车站。虽已经快到夏天,黎明的时候还是有寒气透骨。梅卿拎着行李站在站台上,周围全是来送行的人,姚子昊,白茹,还有张妈、管家,却唯独没有凤卿。

    “小姐,元老板想是有事耽误了……还是你没跟他说清楚时间?火车快要开了,再不来连面都见不着了。”张妈张望半天不见凤卿的人影,不由疑惑。

    梅卿无语。那天跟凤卿讲过要去汉口的事,他当时只是了解地点点头,又叮嘱自己凡事小心,关切温情一如往常。但他并没有说要来送行。

    他应该不会来了。梅卿心中明白,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拉拢身上黑色的披肩,旁边紧挨着江白夜,正在与姚子昊白茹两人告别,有淡淡温凉气息从他身上散发而出。梅卿告诉张妈向凤卿转达自己今早离开的消息,絮絮交待完琐事,江白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了么?火车快要到点了。”

    “好了。”

    梅卿放开张妈的手,又与白茹、姚子昊两人惜别,话一说毕,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来,如一道利刃穿过人群,划破了黎明的薄雾。周围行人见状慌忙往车门便跑去,人潮涌来,梅卿被冲得站不住脚,身后江白夜的胳臂握住她的肩,目光示意,梅卿点点头,两人便向众人告别,顺着人流上车。

    到车上安置好行李后,梅卿见车窗外几人还在观望,便微笑着挥挥手,又想起凤卿,心中黯然,江白夜站在她旁边,忽然说:

    “事情顺利的话,不过几天就回来了。”

    梅卿一怔,回望他眼中柔波,明白他指的是凤卿未来送别一事,此言不过是婉转地劝慰自己。凤卿不来是因为心中介怀,她自然谅解,可是江白夜这样的神色,是真的在关切自己么?梅卿望进他的黑眸,轻柔悸动直达心底,脸上也浮现出笑意。

    两人对视不过一两秒,又笑,分别移开目光。火车一动,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不绝于耳,床铺边的帷子扑簌簌颤动起来,带动车厢内的空气轻微震荡。梅卿最后往外面看了一眼,眼圈蓦的开始发红。

    她早知道凤卿一定会来的。

    隔窗是挤簇的站台,人潮川流不息,黑衣短裙的女子追着火车跑,手里丝帕在风中飞舞,人人脸上都是大喜大悲的表情,或苦或笑,鲜活异常,唯有他一个静静立在人群中,缥缈的微笑,将所有隔绝于人群的孤寂清华凝聚成利剑,直刺入梅卿心里。

    凤卿微微一笑,朝她略抬了抬手,嘴唇嚅动,口型似乎是在说“保重”,定格了一秒的送别。随即他便收回手和所有表情,转身挤进人群里。他的身影不见了,梅卿怔怔地看着人群,眼泪快要下来。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唐的想法,方才凤卿那样决绝的表情,仿佛真要从此消失。

    师哥。梅卿心里轻轻叫了一声。再见。
第二十四章 寻根
    一路上火车绵延不绝的“咔塔”声简直令人昏昏欲睡,随着火车的行进,窗外景物迅速后退,上海已经被远远抛开。梅卿想到汉口和老家,顿时睡意全消,从心里生出一波波的悸动。

    “下午才能到汉口,你不睡会么?”江白夜见她脸上又露出那种难得一见的稚气,不由想笑。

    梅卿摇摇头。两个人各据一铺,面对面坐着,视线总会碰到一起。终于再一次视线相撞,却又无话可说,梅卿忍不住笑,问:

    “从上车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过话,你在想什么?”

    “没有想什么。”

    江白夜靠在床头,眼睛微眯,外面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曲线起伏勾勒出俊秀的轮廓,再带点笑意,简直令梅卿也要跟着微笑。她很少见到江白夜这样放松的样子,因为他平日总是温文持力的,待人亲切却又难以接近。

    “没有想什么……那到底是在想什么?”梅卿突然想要恶作剧。

    “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江白夜失笑,睁开眼睛看她,“我脑子里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是单纯地觉得惬意——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定是在想汉口是什么样子,对不对?”

    “我从来没去过汉口,但知道那里是很繁华的。”梅卿眼里有微光闪烁,“可是我很想知道老家是什么样子,爹娘是什么样子,还有我自己小时候,都发生过什么事。”

    江白夜专注地听着梅卿在耳边低语,差点失神,待话音停下来,梅卿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他微微一笑,边想边说:

    “老家现在一定早就没了,我也很多年没有回来,但依稀记得家门口一年到头都有汽船的鸣笛声——江边是很难安静下来的。爹娘都去得很早,你……你被送走的时候不足岁,除了哭,再想不到有什么特别的。”他的话中有丝戏谑之意,“不过当时我偷偷跟在沈先生后面,一直到他在汉正街的米店,就是你曾经住了近一年的地方……”

    梅卿怔怔地听着,她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自然是空白的,而江白夜温和的嗓音正在一点点将这空白填满。

    他的声音很好听,似乎适合于催眠。火车行进间“咔塔”不断,还有初夏的阳光,真是惬意的中午。梅卿头搁在膝盖上,幻想了许久,回忆了许久,真得快要睡着了。

    江白夜停住话头,转头一看,对面果然已经没有反应了。他笑笑,起身来扶着梅卿的身体帮她躺下来,披肩被她压在身下,只抽出一角,所幸车厢里很暖和,不用盖也可以的。

    做完这些事,江白夜静静的坐在旁边,眼睛触到梅卿的脸,披散的头发下只见得一双闭着的眼睛和些许柔腻肌肤。他想起方才看到梅卿的样子,细白牙齿咬着唇,笑容轻而浅,却比阳光还要熏人。

    为了这样的笑容,什么都是值得的。他终于不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到了汉口。梅卿和江白夜出火车站,两个人并肩站在街上,内地的风携着满眼繁华扑面而至,耳边充斥着陌生口音的欢声笑语。梅卿被卷入这兴盛的浪潮中,有些发懵,继而想起有诗云“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夜明”,汉口比起上海来有的是粗枝大叶的繁华和生机。

    “这就是汉口么?”梅卿喃喃自语。

    “对,汉口。”江白夜眼睛望着他离开了二十年的城市。

    两个人站在汉口的万家灯火下,身边喧嚣的气息呼啸而过,心却渐渐沉淀下来落到实处。汉口,江白夜和沈梅卿共同的老家。

    时间已经很晚,江白夜轻装简行,并没有告诉别人自己来汉口的消息,当前首要便是找到落脚的地方。汉正街紧挨汉江,是商品集散地,多的是饭店公寓,因此行是为生意而来,为图方便,两人租了街后一间不大的公寓下榻。洗去风尘之色后,梅卿并无睡意,开门便见江白夜靠在走廊上,已经换过了衣服,并不打算睡觉的样子。

    听到声响,他抬头,见梅卿衣着整齐,心下明白,问:

    “你也睡不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