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两人说笑了几句,梅卿话少,偶尔掺和几句,张妈一拍脑袋,想起还没有给白茹倒茶,便急急忙忙地去了。梅卿看着她离去,不由笑起来:
“看你和张妈你来我往的,真是有趣。白茹,你平日可没这么有兴致呢,是不是听说白夜哥事情快忙完了,连带着自己也高兴起来?”
白茹脸微红,想要做出生气的样子却实在做不出来,只好作罢,说:
“连你也跟着顽皮起来——今天天气好,我过来找你去张园,那天不是说要赏花么?过会就去吧。”
梅卿想到与凤卿明日的约定,本不打算再出门,如今见白茹兴致好,便也点头答应,两人一说定,拿了帽子和伞,隔窗跟张妈喊了一声,便出门去了,只苦了张妈一个人对着几杯的好茶有些可惜地咂巴嘴。
四月天气,正值春夏之交,张园的草木繁盛,大片大片都是挤成堆的桃花,颜色从粉白浅红到深红,色色不同,却各有各的妙处,偶尔从里面透出一星半点的雪白,正是快要凋谢的梨花。风一来,一波波的香气袭人,幸而是在室外,否则竟要甜的发腻。
园中游人如织,小姐太太撑着阳伞徜徉,也有年轻男女公开手拉手嬉戏的,白茹一边躲着漫天的柳絮,笑着说:
“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有时候光看人也有不一样的乐趣呢,你看现在风气多么开放,以前男女出门都不敢并行的。”
梅卿笑而不语。园里桃花已经开始谢了,脚下落英缤纷,踩上去让人不忍,恐怕回家之后鞋上也会沾上香气。忽而想起“春风得意马蹄香”的句子来,不由好笑,这个时节踏花而行的还是普通游人多一些。
走了一阵天气渐热,随便找块地方坐下之后,梅卿眼睛一抬便见旁边一女子背对自己,身量不高,穿了薄云纱的海蓝旗袍,一角蕾丝的白衬从裙角翻出,正是人们常说的“飞过海”样式。梅卿只觉得那女子背影眼熟,待白茹也随之看过去,当下一愣,低声说:
“陈小姐,她不是……”听说陈小姐被禁足家中,想来不会出门,但看那背影却是她无疑。白茹说完又看梅卿一眼,陈小姐的事和凤卿有关,梅卿这个做师妹的,立场似有些尴尬。
梅卿见白茹犹豫,对她笑笑,示意无事,之后自己提声喊:
“陈小姐?”
那女子闻声转过来,脸上有些惊愕,随即又露出一点笑容,梨涡隐隐,果然是陈小姐。
“真巧,你们两位今天也出来赏花么?”声音低柔,却不若平日甜润。
“啊,对,美云,你一个人么?过来一起坐吧。”白茹拉她过来坐下,“你……最近还好吧?”
陈小姐点点头,笑容有些单薄。她平日胆怯怕事,却独对凤卿一事一意孤行,简直可称勇气可嘉,结果被家人责难,心里一直有些抑郁,如今刚被解禁出门,便见到白茹和梅卿,心中自然感触。尤其梅卿还是凤卿的师妹。
几人坐下之后一时间都有些无话可说,梅卿知道陈小姐平日是极其注重仪表的,但怕哪里不对劲遭人耻笑,实在是个太过小心的人,可如今竟这样精神恹恹,全都是为了凤卿的缘故。想到这里,不由对她心生几分好感,便微笑着说:
“陈小姐性子真是恬静,见你几次都没有怎么说过话,今天倒这样巧,一出门就碰到了。”
“啊,对,真是巧。”陈小姐浅笑,她在梅卿面前一向有些自卑的,如今见梅卿温柔,渐渐放松下来,“以前每次见到沈小姐都是匆匆一面就告别的,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沈小姐,你近看的时候更美呢。”
梅卿闻言笑谢,一说起话来气氛顿时轻松许多,三人说说笑笑也颇为投机,梅卿见陈小姐仍然是听的多说的少,且不停地看自己,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明白几分,见白茹并不是外人,便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陈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有什么话要问我的么?”
这话问的直接,白茹与梅卿相熟,知道她不爱拐弯抹角,因而只是一愣便也向陈小姐看去,倒是陈小姐闻言脸红,迟疑半天后,才低低开口:
“沈小姐,我……我是想问问你……元老板的消息。”简直近乎耳语。
果然她还惦记着凤卿。白茹暗暗叹息,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看梅卿反应。梅卿心赞陈小姐勇气,微微一笑,说:
“陈小姐,师哥的消息,报纸上都有,你若是想知道别的,就该去问他,过两天师哥就要走了,这一去日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陈小姐要是有什么话,应该抓紧时间才对。”她并不是为了凤卿撮合,只不过喜欢这样一个女子,期盼她能够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罢了。
陈小姐哦了一声,略微有些失望,凤卿离国的日子她自然知道,但光知道这个,仍觉不甘心。梅卿不肯说,她该去问凤卿么?能问么?她心中忽喜忽忧,想到自己去找凤卿,有点害怕,又有点隐约的欢喜涌上来,原来她还有希望在的么?左思右想半天,她抬头看梅卿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感激,也对她报以微笑,点头。
“谢谢你,沈小姐。”
从张园出来三人分手,梅卿与白茹撑着伞携手回家,时近黄昏,赏花的游人也陆续出园,陈小姐粉蓝的影子夹杂在人群中极其显得清雅,白茹看了她半晌,回过头来叹气说:
“陈小姐这次竟真让人大吃一惊,你不知道她平日是多么腼腆谨慎的一个人——她在家里并不是嫡出,上面还有好几位长姐,做事一向低调的。”
梅卿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垂头慢慢走着。张园门口植有杨树,一堆堆卷成球的杨絮铺陈在地上,人一走过就成团的飘起,悠悠荡荡在行人衣后跟了许久,终究还是颓然落下。梅卿想到明日一过,凤卿就要飘洋过海到日本,这次竟要比当初南北相隔更令人惆怅。有人因为感情要追逐,有人却因为感情要逃避,世事如此无常。良久,她开口说:
“若是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忍受的。陈小姐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勇敢。”
白茹点点头没有说话。她想到梅卿所说爱情使人勇敢,陈小姐为了元老板连自己的面子和身份都顾不得,若是换了自己,为了白夜哥,能抛下一切么?没有了爹,没有了自己习以为常的电影咖啡和远洋送来的三星香水?白茹握握拳,她想自己的爱情还不至于脆弱如斯。
两人走了一段,阳光弱了一些,梅卿收起手里的伞,一抬头正要说话,却又停住,心中暗忖,今日出门真是巧事连连,竟碰到了好几位熟人,这一位更得打起精神来小心应付。
梅卿看到的正是李氏夫妇。李镛同太太出游归来,街边有汽车来接,他一手扶了娇妻进车,转眼见对面走来两名女子,身姿是极致的优美,只是阳伞遮着脸看不清形貌,待心里痒痒想再看几眼时,恰好伞下的美人露出脸来,竟是梅卿。真正冤家路窄。
两人眼光一对视,李镛想立马走人,偏巧李太太探头来看到白茹和梅卿两个,她做人圆通,面上最和善不过的,看到闺中女友自然要下车招呼的,李镛无奈,也只得停在原地。李太太笑脸迎上来:
“罗小姐和沈小姐也出来散心么?”
“李太太是你。”白茹见到李太太倒很欢喜,连忙过来拉她的手,“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最近都躲在家里做什么?”
“也没有做什么,最近天气热了,你知道的,我最怕热,还是呆在家里自在些。”李太太又一手拉了梅卿,笑容极其温婉,“你们两个去的张园么?那边景色倒好。我方才去了一趟瑞蚨祥,有新出的料子,比洋布还好些,做夏天的衣裳最合适不过。我车上就放了几样,你们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白茹一听比洋布还好,当即好奇心起,梅卿则笑着摆摆手,她在北平日久,对瑞蚨祥的料子并不陌生。于是白茹与李太太两个到车里去研究那料子好坏,女人家话多,又谈的是上心的东西,两人凑到一起竟没有个完,梅卿站在旁边只是微笑,并没有看李镛一眼。
李镛尴尬地等了半晌,竟被梅卿这样忽视过去,脸上便有些不下来,再一想到当日自己在她面前窝囊,李氏的生意又被罗氏排挤,登时火从心起,背着李太太对梅卿阴恻恻一笑,说:
“沈小姐,近日来得意的很啊,我看全上海的名媛都要被你压下去了。”
梅卿眼睛看着白茹两个笑语,淡淡地说:
“不敢,李少过奖了。”
李镛脸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才咬牙低声说:
“你不要以为躲在江白夜后面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等我扳倒了姓江的,到时候看你怎么来求我!”声音低不可闻,两人面对面,在旁人眼里只像是熟人寒暄。
梅卿眼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李镛莫名其妙有些紧张,随即差点被她的话给气倒。
“那就等你扳倒他再说吧。”
言罢梅卿向已经下车来的白茹走过去,对李太太笑着告辞,又朝李镛点个头,便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李镛呆立当场,看着李太太一脸与世无争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恨极恼极却丝毫办法也无。
第三十二章 心惊
天色已经暗下来,白夜还没有回来,梅卿穿过静悄悄的客厅,径直回楼上卧室去。外面起了微风,叶子拍打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人的脚步声,梅卿侧耳倾听了一阵,却没有,只是树叶,偶尔夹杂有帘子被风牵动扑簌轻响。
梅卿打开锁着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她曾经从不离身的手枪。江家太安全了,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件防身的东西,然而以前的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这么容易放松心防的人。也许这就是兄妹天性?梅卿拧眉思忖了一阵,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来,只能放弃。
今天在街上,实在是事出意外,自从罗公馆一事之后,她就再没见过李镛。不过那日他的样子,和今天在街上的一脸阴郁状比起来,实在是判若两人。梅卿低嗤一声,顺手拿起枪来,枪身冰凉,乌光幽暗,微沉,她两手交握枪柄,寻找一个适当的目标,找了半天,停在窗外的梧桐树枝干上。
如果白夜哥这个时候回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反应呢?梅卿眼睛微眯,定在对面树干上,心思却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那天白夜在屏风后看到自己和李镛的争执,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始终不得而知,但她确实看到了后来白夜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和赞赏。
梅卿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却瞬间又消失无踪。
白夜哥真的回来了。
白夜从外面回来,路经梅卿窗下的时候,习惯性的抬头看了一眼,却在抬头的霎那间所有的表情全都凝固住。梅卿已经回来,卧室内有昏黄灯光透过微掩的帘子射出,照得帘外一树梧桐叶子明的暗的影子相叠,层层叶后是卧室女主人的身影。黑洞洞的枪口从她手里直指窗外。
梅卿当初那样喜欢这个窗口,就是因为这窗外有大片的梧桐叶,蓝色帘子映着疏落梅影,早上他在底下轻轻吹着口哨。日子像青石板上跌落水珠,一滴落上去,轻响,小小水花四溅,如同细微的快乐爆裂开。
这水珠突然间成了决堤洪水。白夜心中被大石狠狠一击,隐痛袭来,他当初那样欣赏梅卿持枪对着李镛时的样子,现在终于明白被她用枪指着是多么令人心惊的一件事。
两个人隔着重重叶子的屏障对视了一瞬,梅卿笑笑,放下手来,白夜下一个反应是立马上楼。急匆匆的脚步声闯过客厅和楼梯,他努力抑制心中的慌乱推开门,却见梅卿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枪塞到了皮套里。门一开两个人四目相对,梅卿从没见过他这样惶急的样子,有些惊讶,问:
“哥,怎么了?”
白夜心里暗自吁口气,差点为自己的神经过敏笑出来,梅卿怎么会对他有恶意呢?况且他方才看得清楚,梅卿明明瞄准的不是自己。心跳仍然有些剧烈,白夜停了几秒,慢慢走进来,解释说:
“刚才在下面看到你拿着枪,好久没见过你用它,出了什么事么?”
梅卿见他目光落到自己手里的皮套上,不在意地笑笑,又取出枪来在手里把玩一阵,低头说:
“没什么,好久没用,练练手罢了。”一抬头见他目光牢牢盯着自己不肯放开,梅卿无法,迫于这无形的压力,只能如实说了出来,“今天出去碰到李镛了。”
白夜眼中闪过一丝利芒。梅卿及时地抓住了这抹异色,她越来越多地见到了白夜不一样的神色,开始懂得忖度他的心思,他对李镛……有什么打算么?可是梅卿没有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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