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有问出来。白夜停顿片刻,说:
“最近因为生意上的事罗李两方冲突不少,李镛想必心里会记恨,你出门行事要小心。”
仍然是极其简单的叮嘱,他所能给予的所有温情都隐藏在这句话后。梅卿从中觉察到了关切的意味,她莞尔一笑,说:
“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白夜也笑起来,心里顿时轻松许多,这忽喜忽忧的变化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和梅卿在一起的时候他关心的重点就会从自己身上转移。在罗公馆那一幕,他每次想起来都要微笑,梅卿永远都不会以一个弱女子的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
见那把枪还在梅卿手里颠来倒去,枪身极小而精致,只比梅卿的掌心略大一些,白夜接过去细细观察了一阵,后拉套筒前卡保险,枪身在手里滴溜溜转了一圈,枪管即抽了出来,一连串动作极其简洁迅速。看了一眼枪管上的花体字母,白夜微笑,说:
“四寸勃郎宁,这个国内很少见,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到的。”
梅卿眼睛看着他手上动作,说:
“以前在北平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的,用法也是跟他学的。”
白夜一停,看她一眼,却并没有问这个送枪并教她枪法的朋友是谁。稍顿,他说:
“枪很好,上次看你手上动作也不错,用这个来防身再合适不过,只是千万小心别伤到自己。”
梅卿点点头,想到他方才拆枪管的动作,不由笑着说:
“我最多不过会用罢了,哪像你这么精通,要说‘不错’,实在是有点牵强了。”
白夜见她略带沮丧的表情,便有些忍俊不禁,逗她说:
“羡慕么?羡慕的话可以拜我为师,我来教你。”
“拜师自然没有问题,只是你这么忙,整天都不在家,恐怕我拜了师也学不到什么东西,那岂不是亏大了?”
白夜听到梅卿娇声谑语,心里一动,说:
“也就这段时间比较忙,过去了就会闲下来……不过既然现在说起来了,反正晚上没事,教你几招也无所谓。刚才我见你在瞄准外面的树,是想要射静物么?距离远,目标也小,准头不好把握,你能射得准吗?”
“不知道,也许吧。”梅卿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白夜很感兴趣地站到梅卿身边,看着她握枪转身,左手下托,右手上膛,喀喇一声脆响,梅卿双手都握上去,眼睛微眯瞄准,睁开,再眯起来,从侧面正见她脸上逐渐沉静,浓黑的睫毛轻扬,在眼下形成淡淡阴影。白夜怔怔看了许久,眼见梅卿食指微动,将要扣扳机时,一手拦住她,说:
“先等等……四寸枪枪管短,容易偏高,无名指和小指多用力,把重心往下移,枪口再降一些。”
梅卿手上动作一滞,身后白夜的身体挨过来,他身上的温度也随之传染过来,梅卿背后微僵,忽然有些不大适应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头顶有柔和的声音一波波入耳,伴随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牵引出了梅卿关于在街上落难的那一次记忆。有时候气味给人留下的印象更深刻,梅卿直觉自己曾经在某个晚上或者梦里重温过这个味道。
心中胡思乱想,梅卿手下动作也乱起来,白夜微微一笑,双臂从她身后环过去,一一调整她手上十指的位置,梅卿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两个人四只手握在枪上,白夜扣住她的食指扣动扳机。
枪头装了消声器,并没有发出声响,对面树枝颤动,木屑横飞,巴掌大的梧桐叶子拍起来,哗啦啦轻响。手枪虽不大,后坐力却不小,梅卿一时不备,被冲得倒退了一步,撞到白夜身上,他的气息和温度越发密密匝匝包围过来。
枪口青烟袅袅,梅卿有一瞬间的茫然,下一刻却突然反应过来,两个人同时拉开距离,梅卿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转过身来,白夜的目光对上她的,黑眸中的异彩波动如水草般掠过。梅卿本以为她已经可以猜出白夜哥心中的想法,可现在却逐渐迷惑起来。她开始怀疑有些东西不是光习惯两个字就能解释的。
梅卿心神恍惚的同时,白夜却渐渐镇静下来,他对梅卿笑笑,说:
“你的准头不错,用来防身足够了……其实平日也不用这样紧张,不过还是小心些为好。”
梅卿点点头,一手将枪放回抽屉里去锁起来。她忘了拉保险。
“那,就下次再教吧……你刚才回来,吃过饭没有?我叫张妈去做饭。”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你今天出去一下午,还是早点休息,不是说明天要去普陀山么?”
“哦,对。”梅卿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那我就先睡了。”
白夜微微一笑,转身出去,替她关上门。
轻轻一声门响,内外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同时退去。梅卿呆呆坐在床前,想到方才自己突如其来的迷惑和茫然,脑子里不由乱起来,然而毕竟还不算是大事,因为她随即想到了明天普陀山的约定。一想到凤卿,梅卿心里的愁绪便开始蔓延,蛛网一般爬满了整个心房,再也顾及不到其他。
白夜的心事则全都在梅卿身上。普陀山之行,他相信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梅卿不是一般的弱女子,她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白夜想到方才教她瞄准,她的手指纤细柔腻,虎口却隐藏有薄茧,这是握枪磨出来的。他简直不能想象那样柔软馥郁的躯体里有多么坚硬的灵魂。
梅卿,梅卿。白夜将这个名字在脑子里转了无数遍,他始终不能忘记梅卿双手持枪站在窗口的样子,仿佛要一举将自己为她造就的稳定生活击碎,他那一刻以为梅卿拿枪是对着自己的。也许自己和梅卿真的会有兵戈相向的一天。
白夜忽然为自己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而感到恐惧。关于梅卿,他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第三十三章 游山
坐船去普陀山,在梅卿记忆里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大概十年前,还是十一年前?梅卿只恍惚记得当时那船晃得极可爱,凤卿一直拉着她的手,讲着山上夹竹桃有多么繁盛,引得自己心里发痒,恨不得立即插翅膀飞到普陀山上去,连想爹娘的事都给忘了。
可今天的这趟,却平静得有些出乎意料。梅卿垂头看着水里他们两个人的倒影,水波涌动,两个人脸上都起了波澜,模糊了微笑。岸边山林土丘的影子在水里不断后退,好像真的自己插了翅膀从林间飞过。
旁边坐着母子两个,那脸蛋发红的男孩子好像从来也没有坐过船,从一上来就不停地唧唧刮刮,一会说船晃得厉害,怕它要翻,一会又抱怨船太小,和自己在岸边看到的大铁怪不一样。船一开,水上起风,孩子立马惊恐地跳起来:
“姆妈,船在发抖呀,哈——”
“勿要动!看侬拐倒!”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拽了回去。
静默了一阵,又叫起来:
“姆妈,格水里有鱼!”
“唔。”
又惊叫又欢呼了半晌,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满足地呓叹:
“格船真介辊!”
梅卿听得有趣,便笑起来,转眼见凤卿也看着那孩子,脸上还带些温柔之色。两人目光相遇,凤卿微笑,说:
“小时候来普陀山那次你比他更吵呢。”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记忆中那个小小女孩子每次露出孩童的稚气时,总会令他宽慰和惊喜。幼时的梅卿太过沉默。
梅卿摹的有些心酸,凤卿越来越多地沉溺于往事之中,是因为现在的自己令他太过无奈和疲惫了么?也许他一直眷恋着的都是幼时那个自己。她启唇想要问,却发现凤卿已经转过头去专心地看着岸边的风景,只能作罢。
到了普陀山下,一路所花时间比梅卿记忆中短了许多,记得小时候来这里,那船漂啊漂,似乎永远也靠不了岸,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满心想着要来看夹竹桃,兴奋且急切,自然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现在则是满腹的心事,浑然不觉万水千山已从眼前过。
到了山下,凤卿深深吸一口气,换了一脸真诚的笑容出来,对梅卿说:
“看吧,这里还跟原来一样,你不要再心事重重了,我可不想自己到日本以后脑子里永远都记得是一张苦瓜脸。”
梅卿自知不该再这样郁闷下去,便对他一笑,提议说: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自己爬上山去,晚上再下来。”
凤卿点头,走到前面去拽了她的手,回头说:
“那时候就是我拉着你一步一步爬上山的。”
前几天是观音道场日,山上人山人海,热浪滚滚,经历了几天的喧闹之后,普陀山终于得以清静,吁口气伸个懒腰,便静悄悄卧伏下来。梅卿和凤卿一前一后沿山道迤逦而行,沿途漫山遍野都是夹竹桃,在脚边大片大片的盛开。到了十分茂盛处,粉白花朵衬着碧绿叶子压满枝头,梅卿不由替那沉甸甸的花枝担心。凤卿顺手折了一枝来,在前面说:
“你那时候喜欢这花,刚一上山就摘了一捧抱着,劝也不听,只怕路过了再没有,结果后来发现山上的更艳,又不舍得扔掉原来的,又不甘心错过更好的,那幅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是有趣。”
梅卿已经不记得这样的事,她怔怔听着凤卿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追问: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劝你扔掉手里的重新来折……有更好的在眼前,为什么还要恋着旧物?只不过是花而已,不值得你这样顾念旧情。”
梅卿心里一痛,看着他侧身将花枝送回丛中,稍不留神,那折枝已经混入花丛不见。梅卿脚下一停,拽得凤卿也随之停下。他不解地回头来,脸上还有未褪去的怜惜之色。
“顾念旧情的是你不是我。”梅卿简直开始恨他,都已经无路可走要逃到日本去了,还记着要劝诱别人忘记自己,好斩断最后的一丝牵念。
“对,我在劝你,也是在劝自己。”凤卿安抚地笑笑,“我怕去了日本以后,你整天愧疚难安,老想着是自己逼走了我,你一钻起牛角尖来就会搅得我在千里之外也不得安生,我们两个这样抱歉来抱歉去,还有谁能静得下心来?”
“你放心吧,我不会记着你的。”梅卿倔强的瞪着他。
凤卿微怔,又苦笑,若梅卿真能从此不管不顾,安安定定过自己的日子,他的目的也算达成,但这一阵阵的心痛又算什么呢?说到底最不能忘却旧情的还是自己,两个人中梅卿占永远的上风。这日本之行,他逃得太过狼狈。
“即使这样,那自然再好不过,我到了日本就不再想你,你也不要记着我,大家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凤卿尽量作出轻松的样子,“所以,今天都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就当是以前那样做一天的好兄妹吧。”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强调兄妹两个字。梅卿心里暗恨自己,他明明只想要轻轻松松地过完临行的前一天,自己却连这一份和谐都快要破坏。原来默契这种东西只会在心平气和的时候出现。收拢脑中纷乱的思绪,梅卿很认真地点头:
“好——再往山顶寺庙里一定还有热闹看,我们在这里啰里啰唆,说不定上去什么都没了。”
于是两人加紧脚步往山上去,山顶寺庙里游人倒是比别处多,都是些来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梅卿和凤卿都不信佛,便没有进庙里去,只穿过普陀胜境的牌楼转了几圈,牌楼上插有游人从路上折的夹竹桃,狭长叶子间粉色花瓣重重,被斑驳廊柱一衬,倒显得分外妩媚。
凤卿大为惋惜方才被他随手扔掉的花枝,若是带了来借此机献给菩萨,说不定菩萨便可圆他一个愿望。
“哦?那你准备向菩萨许什么愿望?”梅卿很感兴趣地问他。
他若要许愿,自然是愿梅卿日日快活年年平安,凤卿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搪塞:
“白得的贡品让我给丢了,恐怕许了愿菩萨也不会理。”
梅卿一笑,没有再追问,转眼见寺外有几日前买卖剩下的杂货堆在地上,便也围过去看,多是佛经佛像一类,也有玉做的葫芦念珠,一律大方地摆在地上任人围观,行人在此驻足,见没什么稀奇的,便径直往庙里去。凤卿朝远远坐着的大和尚努努嘴,说:
“进庙里去的人真是有意思,向菩萨许愿,还不如贿赂贿赂这些和尚师傅们,说不定还直接一些,省的绕弯子。”
梅卿失笑,见那些和尚们远远坐着诵经,口中念念有词,闭着眼睛任行人从身边来来往往,完全心若止水的样子,便说:
“好刻薄——那些师傅们都在一心一意地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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