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白夜心里一松,眼睛从梅卿脸上移开,他想到自己忽喜忽忧,情绪变化这样子莫名其妙,都不过因为梅卿随口说出来的无心之语。说话者无心,听话的人却时时刻刻绷紧了神经,和她在一起简直是对自己的折磨,可是他却心甘情愿被这折磨所吸引。
若是没有梅卿,这日子该多么无聊。可他在认识梅卿之前竟然从来没有感觉到这种无聊。人心真是神奇,有时候会随着命运而变化,有时候却能够控制命运的变化。
白夜不由自主地微笑,一转脸正见梅卿对着院中的夜色出神,月亮已经出来,挂在天边朦朦胧胧,有些发昏,夜色远不如在汉口那时来的美丽,可是这夜晚还是一样的静谧。白夜一手搂住梅卿的肩,任她靠在自己身上,柔声说:
“你不用对谁负责……现在还不用……既然在家里,还有我在,就该让我来对你负责……”他的声音让人听之欲醉。
梅卿垂着眼睛,周围温暖,她快要睡着。白夜的声音传来,熟悉的气息熏人欲醉,她浑身放松下来,既想要轻飘飘飞到天上去,又想沉沉埋进他怀里再也不要醒。睡梦中的诱惑一样令人沉溺,半梦半醒间白夜的话也不知听到没有,听懂没有,只是反应性的低低答应一声:
“嗯……好。”
白夜眼中闪过一丝笑影,他低头看看梅卿,唇线上扬,稍顷,轻声说:
“梅卿,我听到你答应了。这就算你答应我了。”
梅卿这次是真的睡着,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白茹听说梅卿生病,专门过来看她,梅卿坐在厅里和张妈说话,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响起,管家带着两名女子进来,另外一名竟然是陈小姐。她和白茹相好,自然不用多礼的,只是与陈小姐却并不很熟,如今见她来探病,心里感动,正要起来招呼,却被白茹摁下去。
“你身子虚,还是不要动了。”又笑指陈小姐,“美云今天在外面碰到我,听说你生病,顺路过来看看的。”
“真是麻烦陈小姐还专门过来一趟,一点点小病,隔天就好的。”梅卿伸手去拉陈小姐坐下,知她性情拘谨,话语不多,便自己尽量多说几句,“好几天没见,陈小姐近日可好?”
陈小姐被她拉着坐下,见张妈出去倒茶,连忙欠身对她礼貌地笑笑,才回来又细细打量梅卿的脸色,说:
“沈小姐精神倒也不坏,不过看上去清减不少。你病着就不必多礼了,我若是知道要这么劳动你,下次再也不敢来。”
“美云说的是,梅卿,你看上去瘦了不少,这次竟然病得厉害,也不过一两天的功夫,突然说病就病了,怎么会受凉发烧的?请了哪里的医生?想来是请的西医,西医看病见效快,不过还是得慢慢养着身子才能见好。”白茹关心她,一说便是一大串。
“不过就吹了点风。”梅卿本来就不愿再说凤卿的事,况且现在陈小姐又在眼前,“没听人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病还有提前通知的么?”
白茹闻言笑起来,连陈小姐也掩着嘴轻笑,梅卿看着她的娇态,心里一动,也不知道那天她到底有没有找凤卿,如今凤卿孤身一人去了日本,却不知道陈小姐到底是怎么个决断。自己虽誓将凤卿埋进心底,这陈小姐惹人喜欢,却令人不由得想要关心她。
想问,却又不便出口,本来陈小姐只是同白茹来探病的,若提起此节,恐怕徒惹大家心事。想到这里,梅卿便按捺下去——她本来也不是个爱管别人闲事的人。不想陈小姐人虽腼腆,底子里却是个精乖的人,况且她在大家大户中过惯的,最擅看人眼色,如今见梅卿说话,眼睛瞅着自己若有所思,当即明白过来。
这边白茹见梅卿靠着沙发而坐,颊边黑发云卷,越衬得脸色如雪,大有不胜之态,不过精神却还好,便玩笑说:
“看你天生成娇怯怯的样子,生个病竟这样令人怜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的性子该多么柔弱呢。”
“是不是柔弱,你自然知道的。”梅卿也笑,“不过很多年没有生这样的病了,猛地一发烧,连自己都有点捱不住,昨天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呢,今天好不容易才求张妈让我自己下来坐坐。”
“人总有些小毛病常年隐而不发,生这样一场病也是好的,很有些泄洪之用。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昨天虚得厉害,听说白夜哥连公司都没有去,在家里忙了一天,真是难得,我都有些羡慕你了,早知道自己也该生场病……”
“白茹这种话千万不要乱说!”陈小姐阻止白茹的玩笑,她倒是有几分迷信的,“这种事,有时候说不得就应验了。你平日好好的,难道江先生就不关心了么?”
“你又知道了。”白茹笑嗔,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由此便撂过手去,再不提白夜的事——此程不过因为梅卿生病来探望,若总挂着白夜哥在口边,倒显得自己不大诚心似的。白茹想到这里,不由有些脸热,见张妈送茶上来,便端起一杯来喝,将脸上神色盖了过去。
陈小姐却并没有注意白茹,她心中有事,本来在家中无人可诉,压抑久了,自然想在白茹和梅卿面前倾诉,斟酌半天之后,不想张妈又送了茶来,当着她的面,倒有些不好开口,想想只得埋头喝茶,再无话说。
张妈做了多年的娘姨,搭眼便知三人虽语笑晏晏,实际上却各怀心事,闺中少女的心思最是复杂,她这个过来人怎会不明白?再看那陈小姐,原本因凤卿之事,张妈对她颇有恶感——凤卿在张妈心中算得是内定的姑爷了,如今看来,这小姐竟很知情知礼,张妈恶感渐消,见她在自己面前有些不大自然的样子,便笑笑,对梅卿说:
“小姐,你和罗小姐陈小姐坐着说话吧,只小心别再着凉了,今天天气冷呢,待会我上去给你拿件衣裳披着。”
梅卿点点头,张妈便上楼去,却好半天功夫没再下来,当下厅里有些沉寂,陈小姐心思通透,觎着此空当,决心一定,便开口对梅卿说:
“沈小姐,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探望你,还有些别的事……本不该说的,可我平日又没人可以说话,就和你们两个谈得来……这种事,真不知该不该提……可我又实在为难……”说话断断续续,简直嗫嚅,陈小姐实在是一个太过拘谨的人。
“陈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梅卿与抬头讶然的白茹对视一眼,“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大家谈谈,说不定心里还能好受些。”
陈小姐见梅卿和白茹都满含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由感动,她在家从来没有这样被重视过。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说:
“那既然这样,我就说了……可这件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
“没关系,你说吧。”白茹也笑着鼓励她。
第三十七章 追逐
陈小姐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不知从何开口,斟酌半晌,才对梅卿说:
“沈小姐,元老板这趟去日本,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想必你是知道的。”
梅卿一怔,偏过脸去端茶来喝了一口,稍顿,才摇头说:
“他的归期……我也不是很清楚,去日本这趟,算算也得一段日子吧。”
陈小姐手一颤,痴痴等了梅卿半晌,却再不见有个确切的答案,眼圈便慢慢红起来,白茹见她如此境况,心下叹息,梅卿勉力安慰她:
“陈小姐,你不必替师哥担心,他去日本不过为了公演,又不是常住,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这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凤卿什么时候回来,她也觉得茫然,“再说现在通迅又方便,电话信函什么的,都能用得上,只不过不能见到人罢了。还是放开些吧,若师哥日后回来知道你这样伤神,心里必定要内疚得很。”
“也不是担心,只是……”陈小姐脸上踌躇,她平日藏着掖着不敢在家里人面前提说,若是在梅卿和白茹面前都这样畏缩,还有什么人能听听自己的心里话?想到这里,便不再犹豫,脸上也毅然起来。
“沈小姐……或者就叫梅卿,还有白茹,你们不知道,我原本在家里,每天过得多么没有盼头,自从认识了元老板,我才觉得自己这日子还是快活的,不管元老板心里怎么想,他记挂的是谁,我总知道自己是记着他的,这是我的事,我的快活。可如今,却连这一点快活都要失去……”
白茹呆呆地看着陈小姐,梅卿低头听她的声音缓缓传来,茶水的热气氤氲,这声音也被浸润了湿意,隔着水雾陈小姐手指上的皮肤白腻如凝脂,梅卿忽然想起凤卿的一双手,曾经温柔而急切的寻找过自己——他们两个都这样为了缥缈无望的事情而挣扎。
“那天被梅卿一言提醒,我晚上就去找元老板,想问问他去日本的事,可他……他平日那么随和的一个人,临行的日子了,却突然跟人生分起来——我明白元老板不想临走了还惹出牵念来,可我不在乎啊!从他那里回去,我想了很久,就去跟爹说……说我要去日本留学……”
“美云!”白茹惊叫,手里的杯子在茶几上一撞,发出哐的一声响。
梅卿也倏的抬起头来,她很少有这样惊讶的时候。
“美云!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你在日本无亲无故,元老板是去公演的,不说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约定,光这……元老板要照顾你连时间都没有啊,你在日本怎么过?”白茹为了劝她,说话都顾不上客气。
陈小姐摇头苦笑,说:
“白茹,你也不想想,若我真有这个打算,怎么会到现在还好好待在这里?”
白茹先是一愣,当即明白过来,陈小姐既然是去跟陈老爷子说,那这件事铁定没希望了。陈老爷子性情暴躁且专断,她早就有所听闻的。
“这么说,是伯父拦住你的?你……他老人家怎么说?”白茹本想问陈小姐是不是又被关了起来,或者陈老爷子采取了更强烈的手段,不过现在看陈小姐的样子,并没有吃多少苦,想来也没出什么大事。这倒有些奇怪。
陈小姐看白茹一脸急切的样子,明白她心中所虑,摇头笑笑,说:
“先头是被拦住不许出门的,不过后来……是我自己放弃去日本的——白茹,你不明白,若是我真的打算要去,谁也拦不住的。”
白茹听到她这样毅然决然的一句话,却不相信,为了情人背井离乡,连自己的爹娘都能全然不顾,这简直无法想象,况且元老板远远不算陈小姐的情人。梅卿在一边默不作声,她倒相信陈小姐所言非虚。这样的人,一旦铁了心,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么说,是你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美云,你也觉得日本之行太不现实么?”梅卿问她。
“连梅卿都这样说,看来是真的不现实了。”陈小姐垂首叹息,“我原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还觉得去日本的事实在浪漫而有趣,真的静下心来,却也明白几分,就象刚刚白茹说的,日本毕竟不同国内,我人生地不熟,去了什么都干不了,还给别人徒惹麻烦,到时候连元老板都要受我牵连,这件事实在做不得——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回来的,我在这里等着比跑到日本去要好。”
白茹赞同地点点头。梅卿却觉得她的话模糊,日本人生地不熟,那如果换成凤卿去的是国内别地呢?若在这地方不用拖累凤卿,她就回去了么?梅卿有些意外,她以为陈小姐是觉得和凤卿的感情无望才决定放弃的,结果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真不知道自己该说她固执好,还是该说她明理的好。
“美云,你这样想才是对的,元老板最多也不过一年半载就回来,你等等……”该劝她等着元老板么?白茹有些两难,“你先等等吧,不管是要记着他,还是要从此放开手,总好过全无保证地跑到外国去受苦。”
“是,美云,我们都是局外人,未必知道怎样对你最好,这件事……你自己再多考虑考虑吧,若心里不痛快,就来找我和白茹说说,老闷在心里恐怕会伤身。”
陈小姐感激地微笑,她原本对梅卿敬重,现在则是喜爱,经此一事,两人的关系突然间亲近许多。而且,梅卿还是元老板的师妹。陈小姐想到流言中有说元沈二人心意相属,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于是她心里对梅卿又近了一层。三人说着话,更加亲切起来。
白茹一边手弄着落地灯上的珠帘,声音脆生生如珠落玉盘,梅卿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白夜抱她起来的时候碰着了这珠子,当时它的声音除了脆,还有一点隐约的清幽,消散不去的余韵和无边夜色融在一起,在耳边搅了她整个晚上,连梦里都是这声音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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