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张沉山微微一笑,说:
“告诉你也无妨,我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我在李氏那边下的本,不比在白夜这边下得少。”
“大帅,你这样做,不怕担风险么?”
“风险是有,不过利益更明显……”张沉山点了只烟来,打火机盖子一合,一声脆响,厅里安静之极,“梅卿,股本分两家下,到底相互之间有冲突,不若合成一股……如果罗李两家作一家,那对我来说,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原来白夜竟有这样的打算!梅卿有些意外,但转眼一想却也合情合理,她现在已经知道白夜骨子里是有几分霸气的。
“对白夜哥来说,要吞并李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不容易,但是我相信白夜的能力。”张沉山看似粗豪,眼中却精明十分,到底是一方枭雄,“正因为这件事不容易,所以我才要从后面推一把,李家本就在走下坡路,若是在这个当头被抽掉股本,那也离崩溃不远了……有时候,一方势力的消亡,是一瞬间的事。”
梅卿拧眉看了张沉山半晌,问:
“大帅,你并不是个很容易就能付出信任的人,我很疑惑,白夜哥到底是怎么说服你的。李家再走下坡路,到目前为止,还是上海烟土行里的执牛耳者,你这么轻易就转移目标,不怕最后血本无归?”
张沉山笑,摇头说:
“梅卿,你说话还真是不客气。为什么相信白夜……怎么说呢,我虽以前同他没有什么交情,对他的能力却早有听闻,如今一接触,果然不错,是个合作的好对象,或者,像你们说的,他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梅卿眼睛盯着他,心下并不相信他的说辞,然而张沉山平日在自己面前的确是个很坦白的人。除非这件事对他来说事关重大。
“我不相信,大帅,你并不是一个凭感觉做事的人。”
张沉山无奈,梅卿也很少有这样固执的时候,她平日并不关心这些事,一旦话语中有触及,也是尽量避开的,知道太多内幕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是因为白夜的原因么?张沉山简直要佩服白夜善谋人心的能力。
“梅卿,你是个明理的人,这件事,还是不要追究了吧。”张沉山低头笑笑,“没错,我相信白夜,不是因为感觉这样玄而又玄的东西,对咱们这些握枪杆子的人来说,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重要的,我和白夜,早在合作烟馆这件事前,就有过别方面的接触了,换句话说,我们算是……盟友的关系吧。”
他这话说得隐讳,梅卿却已经大致明白了一些。她相信白夜给张沉山的好处绝对不止鸦片军费几项,他们在别的方面也有协议。白夜不会是单纯的生意人,梅卿自然明白这一点,可是她现在才确认,白夜果然早就卷入了自己最不愿接触的军政的漩涡。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宜再深入下去,张沉山见梅卿垂首思索,脸上颇有些郁郁,便转移话题说:
“不说这个了,你平日不是最怕谈起这种事的么?看来到底是兄妹情深,一提到白夜的事你就有些不一样了。”
以往梅卿面对张沉山的调侃都只是一笑而过,如今听了他的话,却似心有感触,立马停止思绪,抬起头来说:
“白夜哥的事,我自然要担心的,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不知想到什么,梅卿话语一停,不再说下去。
张沉山闻言一笑,脸色颇有些奇怪:
“梅卿,白夜是你唯一的哥哥,那另外一位呢?凤卿对你来说又是什么人?”他本来对这些儿女情事并不感兴趣,只是认识梅卿师兄妹两个日久,早就将他们两人的纠葛看在眼中,如今凤卿远去日本,梅卿在江家深锁闺门,两个人竟像从此陌路一般,他不由从心里感到好奇。
凤卿。梅卿心里一直埋藏许久的名字就这样被轻轻松松叫出来,她的长久隐痛也随之被牵引起来。梅卿有些茫然,她以为自己真得快要忘记凤卿了。两个人隔了万水千山,凤卿的名字在她的生活里再没出现过,她恍惚觉得这段已经成为前世,如今却猛然发现它还清晰地摆在自己面前。
“师哥他……”梅卿声音低涩,“他是我师哥,自然也跟亲哥哥一样。”
张沉山极善于察言观色,如今见到梅卿如此神情,知道是因为凤卿而心中沉郁的缘故。他再不屑男女纠缠,此刻也免不了心中叹息。
“凤卿去日本已经月余,关于公演的消息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除此之外竟没有他一点讯息,我今天来,其实也是想问问他的情况,许久不见,倒有些惦念。”张沉山嘿嘿一笑,“说到底,还是惦念他的戏。这趟日本之行,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呢?这里等着听他戏的人多的是,何必要万里迢迢跑到那边去给东洋的小鬼子们听?真正暴殄天物。”
梅卿被张沉山的抱怨逗笑,说:
“在国内成名已经好几年了,他一直想去别的地方看看,这趟日本之行,对他来说也大有裨益。那边虽语言不通,但戏曲这种东西,其实也不必完全听懂……”跟张沉山说这些,似乎有些奇怪,梅卿笑笑,“师哥走的时候只说公演完还要在日本待一段时间,想必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吧。”
张沉山闻言颇有些懊恼:
“竟要这么久么?凤卿不在,你又不愿意再登台,梨园一下子失了两人,倒未免遗憾。”他心知梅卿是不会再回梨园的,便只说凤卿,“其实凤卿若真想要静下心来休整,真不该去日本,国内乱是乱,到底熟悉些,而日本并不是什么清静地方……”
梅卿闻言沉默。日本对中国图谋不轨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东北被日本人把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些东洋人野心勃勃,说不准哪天就把矛头对准了别的地方,就连年初的北平,已经有日方间谍出没。万一哪天中日两方再次交战……
她摇摇头,把心思拉回现实的上海:
“师哥的归期,并不确定,说不定哪日他心思一定,公演结束就会回国,动乱什么的,倒并不碍事,师哥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
“这倒是。”张沉山点头,他和凤卿性格相左,情趣相投,也算彼此知根知底了,“不过他的先见之明在你面前好像一点作用也没起啊。他曾经有没有预见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狼狈的逃到日本去呢?”张沉山连笑几声,可怜的凤卿啊,枉他平日那样子骄傲。
梅卿没有在意他的打趣。她也在想凤卿。凤卿,他到底在日本做什么呢?唱戏,看花,东京的樱花节已经过了,普陀山的夹竹桃却日复一日的鲜妍妩媚,他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梅卿心中的牵念又渐渐开始沉淀。
第四十七章 东京
,帝国剧院。
当晚预定三场正戏,结束之后又加演一场,直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剧院内锣鼓初歇,所有观众依次从席上站起来,或满足或不舍地吁口气,将一直胶着在舞台上的目光收回来,慢慢收拾东西往剧院门外涌去。
黑压压的人流堵塞住出口,专门调派来的军警拎着警棍四处跑着维持秩序,疏通人群,或者趁这个时机偷空往舞台上觎一眼,却只见剧院工人忙着清理场子,再没有刚才宛若隔世的绚烂风华,于是心里暗叫遗憾,连着几个晚上的支那好戏,今天最后一晚,整个东京城的人都赶了过来,偏自己这些占据职务之便的人没能抓紧机会多看几眼,遗憾遗憾。
剧院董事长眼睛盯着楼下出口人山人海的盛况,耳边经理汇报几晚收入情况和剧目安排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每听一段,他便短促而有力地点个头,表示满意。
“歌舞伎的特等票价四元,插在元先生的戏剧中后,涨了六元,三天前所有戏票被抢购一空,所有剧目场场爆满,本月剧院盈利已经超过春季总和。”
“唔。”
“今天晚上放进来的记者全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的人,这两家在月前就已经与公司约定做戏场专访……在外面的别家记者打起来了,想要趁乱混进来的,已经被警卫清理出去了。”
“唔。”
“今天元先生结束公演,两天后就要转往大阪、神户等地做巡回表演,中国代办使柯先生明天晚上举行酒会,为庆祝元先生公演成功和欢送他往大阪。出席的人有各国公使和内阁总理,董事长也在应邀名单之内。”
“唔。”
“日本帝剧的中村歌右卫门和松本四郎几位先生专程过来拜访元先生,想要切磋中日戏曲文化,还有几名支那戏曲专家想要过来和元先生探讨他的表演技巧和唱腔风格,虽然没有预约,但是人已经到了剧院外……”
“唔。”
“……”
“唔?”
“元先生不见了。”
剧院董事长闻言一惊,腾的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怒斥一声:
“混帐!”声音刚一出又立马刹住,这样一骂似有针对元氏之嫌,他可不想被有心人听到,引起全东京百姓的愤慨,“你这个混帐!还不去找!”
经理唯唯诺诺答应一声,偷偷擦掉额角的冷汗,董事长的脾气如此之大,早知道他就应该先等找着人再来报告,也好过在这里挨一顿臭骂。向董事长点头哈腰告辞之后,经理立马叫上几名军警开路,亲自从人群中挤出去,想要在附近寻觅元凤卿的踪迹。
外面人山人海,触目全是贵妇女子、风雅人士的满足笑颜,间或还有一脸哀戚之色的,想是还没有从刚刚的悲剧曲目《御碑亭》所营造的哀伤氛围中摆脱出来。日本民众虽然并不懂汉语,听不明白戏曲曲辞,但元凤卿却仅仅依靠他的眼神动作和胡琴笛音就传达出了剧中的连绵哀戚。戏曲没有语言,却更能够征服东京的人民。
经理心中感慨,眼睛却也没有停地四处搜寻,黑压压人群里哪有元凤卿一张宜喜宜嗔面,守在外面等着采访的各名社记者挤挤簇簇,镁光灯一闪一闪他心里被搞得更加烦乱,刚好身边有个小小影子在大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正好撞到他身上,他心中着急,看也不看便一把将人影推开,径自带领军警往别处找去。
剧院外面人潮渐渐疏散,待能看清楚些,才见得刚刚被经理推倒的是一名十余岁的小女孩子,跟了家里大人来看戏,结果人太多走散了,这女孩子可怜巴巴地躲到墙角,一颗脑袋拨浪鼓般乱转,眼前全是陌生人的脸,怎么也找不到家里人,又被人一推一挤,便再也忍不住心里害怕,蹲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哭了半晌,又止住,抽泣着往人群里望去,还是没有一个认识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像极了平日睡觉时关灯后的一团漆黑,只是那时候还有妈妈的声音在耳边,现在妈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小女孩越想越害怕,又要止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嘴刚一张,身后过来一只手捂住,她心里一惊,慌忙转过头去看是不是自己的妈妈找来了。
却不是,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她心里固然害怕,看到这人黑谭般的眼睛和飞扬的眉毛时,还是有点呆怔。这个人真好看,比刚才在剧院舞台上看到的那个穿了美丽衣裳唱支那戏的人还好看……可是他不是妈妈,而且他抓着自己做什么?小女孩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凤卿一见她表情便知要糟,连忙一手掩紧她的嘴,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
“你不要再哭了,我好不容易找个没人的角落,你再一哭,人都要被引来了。”
那女孩子听不懂他的话,只是觉得这声音好听,果然便止住了哭声,只是还有些抽噎,又不知凤卿要干什么,只能呆呆盯着他看,小肩膀还一耸一耸,样子可爱可怜之极。
她倒不怕人。凤卿微微一笑,把手放下来,见这女孩子还瞪着自己发呆,两只眼睛红通通,眼角有些细碎泪珠,因为刚刚哭得厉害,覆额的整齐刘海下有些汗湿,几丝头发也粘在了脸上,明明是个走丢了的可怜小孩,神情却严肃镇定得让人想要发笑。
他刚一笑出来,却又马上停住。女孩子眼睛眨了眨,有些不解。凤卿皱眉,胸口有些揪痛,长久以来在他心里积压的痴缠与牵念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他突然想起了梅卿,这女孩子好像以前的梅卿。
他脸上笑意渐渐消散,小女孩已经回过神来,见凤卿脸色不对,她虽不懂事,却也知道这个人正在难过。他也跟自己一样,和家人走散了么?小女孩想起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妈妈,只遇见这么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心中替他难过,便问:
“你是谁?你也和家人走散了么?”
凤卿一怔,这女孩子叽里咕噜说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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