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元凤卿的舞姿让我入神了……使我感到支那剧确有古典艺术的雅趣……元凤卿选择这样卓越的戏曲剧本,我想日本演员应该把他这种办法当作自己的榜样……”,《读卖新闻》上评《天女散花》一段。连梅卿回忆起他的散花时都不由出神,这样的凤卿,她的师哥,梅卿怎能不自豪。

    “元凤卿真像传说的那样,是个美男子。他扮演天女真合适,看上去只能感觉到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他的眼睛价值千金,他的媚态都是从这里产生的,使观众赏心悦目。舞蹈、服装,轻妙、精致极了……”旦而不媚非良材,凤卿的媚态深入了骨髓。她想起凤卿原来并不乐意这种评价,后来还是妥协了,因为他说,出名了就能让师妹不再受苦。梅卿又想笑又想哭。

    “……他是第一流的演员。他红得跟中村歌右卫门的福助时代一样……”

    “……他们说我不懂还要赞美……我听着好听,我就赞美,又何必懂呢?黄鹂叫得好听,你当然也爱听,试问你懂吗……元凤卿的魅力不用懂,只用感受……”

    梅卿禁不住笑起来,还有不少报纸为谁更懂凤卿的戏而争吵,被上海的报社转载过来,下面又加了许多中方专家的评价意见,有异口同声表示同意的,也有对日本人不懂京剧冷嘲热讽的,一一看过去,倒也有趣。

    凤卿昨天离开东京去了大阪,从大阪又要去神户,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日本,每到一处必定掀起狂潮,相比较之下,上海竟显得这样冷清。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梅卿不能去问他,也不知道该通过什么渠道去问他。他们的联系被这样彻底地切断了,可感情却想断也断不了。

    梅卿叹口气,将手里的报纸收拢起来放在桌上,正要起身,却愣在那里。她刚才只顾着挑凤卿的消息来看,别的都没有留意,连自己的名字都这样忽略了过去。

    梅卿赫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居然也出现在了报纸的显眼处。自从回到江家,她几乎从没有与外人接触过,更不可能生出什么流言和小道消息。梅卿疑惑,又重新坐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能被登到报纸上去。

    昔日名伶沈梅卿江宅遭围杀。

    梅卿浑身一凛,凝神往下看去。晚报内版头条,用极其冗长的篇幅描述了那天夜里她遭到无名人士攻击的事情,从当时几人的出手动作,江家的混乱情况,还有白夜命人防护,当夜便开始调查内幕原因,一系列过程描述得不可谓不夸张,笔者猜测此次夜袭的原因,有可能是往日遭梅卿拒绝的风流子弟,也有可能是觊觎梅卿美色的政府要员,总之各种五花八门的猜测都是围绕梅卿展开的。

    “……夜袭之后沈小姐几日内闭门不出,江家不时有中西名医出入,疑其已经身受重伤,伤势情况不得而知……”

    梅卿震惊,猛地合上报纸站起身来,那样大段大段绘声绘色的描述,简直刺目。这分明是有人在造谣,但其中的细节却又说得分毫不差,一件小小的夜袭案,被这样大肆宣扬,又将焦点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写文章的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是针对自己的么?但梅卿又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人针对。

    身受重伤。梅卿想到这几个字便不寒而栗,有没有受伤,只要她出面立马就可以澄清,但是谣言不可阻挡,恐怕还没等她出门,这件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

    梅卿思索了半天仍没有头绪,惊疑不定之下,她又翻开报纸去看写文章的人谁。却并没有署名,只说是无名氏。晚报上是可以匿名投稿的,这个人探得情况之后将消息传给报社,报社自然如获至宝,没等确认便立马登了出来,恐怕她现在找到报社去也查不出到底是谁在背后造谣。

    有人想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目的是什么?

    那天白夜明明吩咐下去,要全家上下将这件事保守秘密,除了张沉山来的那次,她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夜袭一案,而张沉山……梅卿相信他不会将内幕泄露出去,更何况这并不是内幕,而是毫无道理的揣测和夸大。

    一个个问题席卷而来,梅卿再自负聪明,也完全理不出一丝头绪来,只有隐约不好的预感如雪球在心中越滚越大。她分明感觉到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自己,未知的阴谋像漩涡一般将她卷了进去。可她却完全想不通谁会在背后推自己一把。

    冥思苦想半天,整件事仍是一团迷雾,梅卿心思沉郁,只得放下报纸往院子里来。外面太阳正好,白夜出门未归,梅卿不知道该找谁去商量,正在树下徘徊时,张妈却从外面急匆匆跑回来,一进院子便连声说:

    “小姐,出怪事了!外面好多人都在议论……”

    “议论那天晚上的事,对么?”梅卿打断她。

    张妈点头,脸上有些忧虑之色。

    “小姐,你也知道了?这件事可真是奇怪,三更半夜出的事,居然就有人伸长耳朵听了去!而且还说什么,说小姐你受了重伤!呸!什么人呐,小姐明明好好的,被他这样咒下去,不出事才怪呢,这人安的什么心啊?”

    梅卿皱眉,张妈上个街就听到了这件事,外面也不知道传成了什么样子,她这一刻还安稳在家,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卷入惊涛骇浪之中。

    “那天的事……满街的报纸恐怕都写到了,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梅卿又不由自主想要猜测这背后的动机。

    “我可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有人干!”张妈一脸怒色,“但我知道小姐以后不得安生了。你说,明明出个门就能澄清的事,这人偏偏要睁眼说瞎话,他是不把小姐的名字传遍全上海就不安心呢!”

    何止全上海。梅卿的眉头锁得更紧,心中有某种预感愈发强烈。

    “小姐,这下可怎么办?你日日深居简出,不就图个清静,这下恐怕又要出事了……”张妈脸带忧色,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梅卿再次打断。

    “算了张妈,有人非要挖我出来,躲也没有用的。现在这种情况,流言已出,便是澄清也已经晚了,但若是不澄清,恐怕有些人要更加故弄玄虚下去……到时候就真的不妙了。”

    张妈点头,还在喃喃:

    “到底是谁呢?少爷明明已经吩咐下去不能外泄,难不成是外面的人?或者是家里人违令将事情泄漏了出去?这样做图的什么啊?真是出怪事了……”

    自言自语半天,见梅卿脸色阴郁,她心中不忍,便劝解说:

    “小姐,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你出去走走吧,就当散心了。还有啊,今天这事刚一传出来,罗小姐陈小姐她们打电话过来,看样子都担心得很呢,罗小姐还说要立马过来看你,后来听我解释了一大堆,还有些不大放心,说是明天要过来看你。”

    梅卿点点头,说:

    “知道了,我本来还想过去看她的,就是脚伤上还没有好,不方便。”又犹豫一阵,“白夜哥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这件事找他商量最好了,偏他出去一整天也没个消息。”

    张妈摇头,表示不知道。梅卿垂首思忖,白夜这两天都在为处理李家的事忙碌,报纸上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自己该跟他商量这件事么?

    不知想到什么,梅卿脸色越发沉郁,怔怔地在门口站了许久,她终于摇摇头,慢慢回厅里去。

    张妈则站在她身后不断地唉声叹气,可怜的小姐,这日子又不能安生了。若是少爷在,还能商量个结果出来,可看小姐的样子,分明不想因为这件事叫少爷回来,宁愿自己一个人伤神费心。有时候小姐和少爷之间的感情,简直令她这个外人惊叹,天下真有这样相亲相爱的兄妹么?

    张妈一眼盯着梅卿的背影,想到白夜在她身上的十分用心,心里想要替她欢喜,却总有一点奇怪的感觉鲠在心头,连欢喜也夹杂着莫名担忧,总是不大彻底。
第五十章 端倪
    晚上院子里响起车声人声,梅卿知道是白夜回来了,立时便想要出去找他,又被近日这许多复杂心思所制,有些怕见到他。踌躇了半晌,外面声音已经歇下来,她才决心一定,穿好衣服下楼来。

    厅里白夜正背对着自己,手中报纸声窸簌。梅卿默默看着那一张张报纸从他手里翻过去,猜测着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半天没有动静,白夜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楼,他平日那样机警,现在是被报纸上的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么?

    梅卿走到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哥。”

    白夜手一停,转过身来,脸上却平静如常,见梅卿衣服虽整整齐齐,头发却是散着的,脸上还有一些红晕,明显是睡下之后又起来的样子,他嘴角噙笑,问:

    “刚刚张妈说你睡了,怎么又起来了?”

    “我听见你回来了。”

    梅卿在他对面坐下,两个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到报纸上。昔日名伶江宅遭围杀。本来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在这样的灯光下,这样的氛围中,还有白夜在身边的时候,却突然显得可笑和微不足道起来。稍顿,梅卿苦笑着说:

    “不知道什么人要这样费尽心机地设计我。”

    “也许这个人针对的不是你,而是你背后的人。”白夜低着头看报纸上的消息,声音很镇定。想来他早就将这件事前前后后分析了一遍。这个回答让梅卿有些吃惊。

    梅卿脸上一滞,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

    “我背后的人,是你么?我背后的人只有你。”

    白夜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幽深,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马上转开,梅卿却觉得这短暂的一瞬间,他将自己的全部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他的目光中的犀利往往隐藏在表面的柔波之下。

    “如果这个人针对的是我,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不管他是谁。”

    是不管他是谁,还是你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梅卿想要问他,却最终没有出口,白夜若是愿意告诉她,早就主动说了出来。有时候他的心思复杂难懂,梅卿下意识地想要避免再继续往下探究。

    厅里一片寂静,张妈送了一杯参茶进来,见梅卿也在,她一愣,犹犹豫豫站在旁边等着两人还有什么吩咐,终究却还是被这厅里严肃近乎压抑的气氛所逼,连接看梅卿和白夜两眼,不见有什么动静,便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梅卿目送张妈出门,想到她刚刚一幅戒备森严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疑惑。回过头来正见白夜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眼睛在自己周围游移,完全没有一个固定的落处。自己表面上似乎脱离于他的视线之外,却又明明感觉无时无刻不被他的目光所笼罩。

    梅卿微微一笑,碰到他的目光,问:

    “你今天去哪里了?一整日都没有消息。”

    白夜故弄玄虚地眨眨眼睛,说:

    “你猜我去哪了,我想你一定猜不到。”

    梅卿被他这样近乎孩子气的举动逗笑,说:

    “漫无目的地让我猜,上海这么大,去哪里都有可能,想来必定是去忙公司的事了,我总不能猜你是去善堂佛寺做恩客了。”

    白夜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故作惊讶地说:

    “真是聪明,居然被你猜到了——我今天确实去做善事了,长老教会里面倒是个募捐赈灾的好地方。”

    梅卿愣住,见白夜对着自己一脸戏谑的表情,心下不忿,便瞪了他一眼。

    白夜被梅卿一瞪,心里却跳了一下。梅卿平日总是优雅娴静的样子,不经意间眼波流转时却总会流露出一点妩媚之气。他知道梨园盛行一句话,叫旦而不媚非良材,梅卿的媚态,平日都被她浑身的冰霜之气所掩盖,到此时才显露出来。

    梅卿见白夜看着自己发怔,随即又低下头去慢慢喝茶,似忘了刚才的话题,便又问他说:

    “你真去长老教会了?做什么呢?平日也没见到你多么有善心。”这句话却有点玩笑意味。

    “我的良善掩藏在心底,你看得见我的心么?”白夜微微一笑,“你该明白,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一般都会变得特别有善心。”

    国难当头!这个词用的太过严重。梅卿被这几个字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这几天她所受到的冲击要多过往日的总和。愣了半天,梅卿直觉白夜有些话要说,也许是关于目前国内形势。她心中感到紧张,都忘了那茶是白夜喝过的,茫茫然端起来喝了一口,才慢慢问:

    “国难当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日本人已经有动静了么?”

    白夜眼光落到茶杯上,有些玩味。稍顿,才想到梅卿的问题,不置可否地笑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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