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白夜眼光落到茶杯上,有些玩味。稍顿,才想到梅卿的问题,不置可否地笑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说:

    “近来日本天皇政府里人员变动很厉害,有大批军中官员都被委以重任,而且听说几天前天皇电招原来在东北驻扎的关东军宪兵司令官回日本,又调了在国内很有善战之名的佐佐木到东京……佐佐木这个人,担任过日军的陆军中将,很被日本天皇看重,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被调派到东北去了。”

    梅卿一脸震惊地盯着他,许久才说:

    “东北现在已经落到了日本人手里,要收复并不容易,佐佐木再过去,想要做什么呢?”这个消息如此惊人,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不谈军政的禁忌。

    “想要做什么……”白夜沉吟,“也许日本人对他们在北方的势力范围已经不满足了。”

    梅卿闻言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日本人不满足于东北,是想要再往南部发展么?那下一步不就是北平了?她心里一个咯噔。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点预兆都没有?也许是南方一直关注于国内纷争,从而转移了民众的视线。如今张沉山屡次进沪,苏沪和湖广两派联盟,到底针对的是谁?

    白天才刚被报纸上的消息所震惊,现在又听到一个更为震撼的消息,梅卿想到这一系列的冲击,眉毛都拧了起来,脸色在灯光的阴影下越发沉郁起来。白夜说完就沉默下来,眼睛一直盯在她脸上,将她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中后,突然问:

    “你很紧张……是因为什么事?日本图谋东北这件事么?”

    梅卿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那你觉得是什么事?日本人对北方有野心,只要是中国人,都会紧张。”

    白夜眼睛对着她,想要探究她的心思,却又不舍她这样继续担忧下去,便说:

    “其实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日本人再有野心,到底不过弹丸小国,北方怕它吞不下去呢,况且国内各方都颇有势力,只要联合起来一致抗日,绝对不会任他们这样横行下去。”

    “这么说苏沪和湖广两地联合起来,是针对日本人这次的野心图谋了?”梅卿声音有些尖利。

    白夜微微一笑,点头。

    两个人对视了一阵,梅卿终于放弃,她想到自己刚才的异样激动,不由露出一点笑容,像是专门为了白夜。她说:

    “我突然觉得身边的人都成了爱国志士。”

    “怎么,我平时给你的感觉是一个随时会背叛国家的人?”白夜挑眉笑。

    不至于,但起码不是一个很有爱国心的人。帮派斗争,走私鸦片,这些是一个爱国的人会做出来的么?梅卿明白自己的道德标准已经被这个乱世所模糊。她想到自己和白夜这样一本正经谈论爱不爱国的问题,不由有些茫然,又悲哀。

    “看你的样子好像还在怀疑?”白夜无奈,简直像要去敲醒她,“我若是不爱国,今天干嘛跑到教会去做善事?你不知道,在外面派发药品派发一整天也是很费精神的,夏天到了,疾病传染得厉害,若是不控制,恐怕后果很严重。”

    梅卿默然,她想起自己当初被送给别人领养,也是因为汉口霍乱。见对面白夜表情也有些沉重,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想到了以前的事。梅卿勉强笑笑,想要缓解这窒闷的气氛,便打趣白夜说:

    “派发药品是好事,不过我总是习惯于猜测你每做一件好事背后掩藏的动机。你在教会大张旗鼓地赈灾派药,是想要做给谁看?你不要告诉我你连教会的人都想要拉拢。”

    白夜脸色奇异,说:

    “居然又被你给猜中了。”

    梅卿无语,半晌,说:

    “果然,你每做一件事都有别样的目的。”

    白夜微微一笑,伸个懒腰,整个人凑到她面前来,离得太近,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透射出一道阴影,一双黑眸平静中掩藏着致命的吸引力。每当他想要故意戏弄自己时,都会作出这样的眼神。梅卿蓦然发现,她曾经极力想要突破的那层茫茫大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已消失。

    她心中一紧,往后退了一点。

    白夜得逞地笑起来,坐回去说:

    “有个例外——我对你的好,是没有目的的。”

    梅卿秉住呼吸好半天,听到这么一句话,有些发怔,继而皱起眉头反驳:

    “你是我的哥哥,自然要对我好的。”

    白夜却没有再接话。
第五十一章 终身
    翌日白茹过来看梅卿,身后还跟着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妇,比张妈年龄大些,鬓边头发花白,看着身体却十分硬朗,梅卿一见她,便猜测是罗家新近请的娘姨,果然张妈进来一看,当即笑起来,告诉梅卿这位便是她在荐头店遇到的大娘。

    几人进厅之后,张妈出去沏茶,白茹急急忙忙拉着梅卿坐下,开口便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张妈说不过是几个小流氓闹事,为什么报上会说得那样耸动?我那天一出门就听到这个消息,真吓了一大跳。”

    “本来就没出什么事,想必是报社为了吸引人,故意这样写的吧。”梅卿不愿将这么复杂的事告诉白茹使她烦恼。

    白茹闻言愤慨,说:

    “就知道这些报社的人整天没事老爱乱写,一丁点大的消息能被他们宣传成惊天大新闻。”又对梅卿,“你该出来辟谣啊,这种事,怎么能任他们乱写。”

    “流言这种东西是止不住的,报社为了吸引人而登载假消息是常见的伎俩了,只要认识我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不是真的,何必专门出来辟谣呢?恐怕越辟谣,流言传得越广,还是任其自然好些。”

    白茹点头,理解地说:

    “对,我知道你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别人都是巴不得名声远播,你却老躲在家里不肯抛头露面。”神色仍有些愤愤,“只是他们也太过分了,说什么身受重伤之类的话,每天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样的谣言,让人听了多不舒服。”

    “反正我也不大出门,听不到别人都在说什么。”梅卿不在意地笑笑,“倒是你,好几天都没有过来了,我想去看你,脚上有伤,又走不了远路。”

    “你又是伤又是病的,千万不要到处乱跑,无聊的时候打个电话叫我过来就行了。”白茹连忙劝她,说完脸上又有些红,“我这两天也有事……白夜哥在长老教会那边赈灾派药,我过去帮他的忙,你知道的,我跟那边的人都熟悉,派送的活以前也干过。做点善事,总好过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

    梅卿看到白茹脸上甜美笑容,一点苦涩滋味涌上心头,她有一瞬间的惶惑,不知道自己这苦涩滋味因何而来。强行压下异样感觉,她玩笑说:

    “这就叫夫唱妇随了吧,都已经开始准备做贤惠太太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话还没说完便被白茹压过来捂住她的嘴,不许再开自己的玩笑,两个人笑闹了一阵,衣裳头发都揉乱,才一边喘气停了下来,白茹制住梅卿,得意地笑着说: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开我的玩笑。”

    “不敢不敢。”

    梅卿讨饶,眼泪都笑了出来,白茹见状这才放开,替她整整头发衣裳,笑着说:

    “整天就知道打趣我,难道你有一天就不会出阁嫁人么?”

    梅卿一怔,慢慢坐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答她。

    白茹见梅卿没有回答,心下感慨,便脸色一正,说:

    “梅卿,你成名日久,又是这样的人才,来上海几个月,有意者不少,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动静?虽然性子冷清,到底还是年轻女子,我真疑惑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愿给别人机会。”

    “给谁机会呢?”梅卿对她微微一笑,“李少么?或者是金二那些人?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白茹无语,梅卿说得也没有错,她来上海几个月,被各家名流公子追捧,却没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实在是那些纨绔子弟配不上她的缘故。红颜难遇知音,也是一种遗憾。她心下替梅卿不甘,又问:

    “上海没有,难道北平都没有么?北地多出少年英才,总不会没有合适的。”

    梅卿正低头整着有些乱的衣襟,听到她说话,手上一停,又摇摇头。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白茹想到梅卿这样人,却长久以来孑然一身,若不是有白夜,恐怕真要无依无靠,而且她又这样深居简出,平日少与人交际,不说和一般的伶人有异,便是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子,也要孤清三分。可她明明只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年轻女郎。白茹突然对梅卿以前的经历感到好奇。

    “梅卿,你以前……”

    “我们不要说这个了吧。”梅卿打断她的话,“你今天真是奇怪,老是提到这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要去改行做媒婆了呢。”

    白茹闻言也笑起来:

    “不过心里关心,想要替你打算打算罢了,却被说成碎嘴媒婆,我今天真是划不来。”

    说完一转眼,见张妈手里托着盘子站在旁边,一边听她们两个说话,脸上有些忧色,白茹莞尔,说:

    “你看张妈都替你担心呢。”

    张妈闻言看了梅卿一眼,却不见她抬头,于是心里暗叹一声,放下盘里的茶请白茹喝,又见旁边的罗家娘姨一直规规矩矩站着,动也不动一下,只偶尔偷偷看眼梅卿或者厅里的豪华摆设,脸上颇有些惊叹之色。她知道这娘姨谨慎,想必是初次到江家来,行动间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过去也请她坐下说话。

    那娘姨虽与张妈认识,此刻在江家也不敢造次,只连忙摆手说不敢在小姐面前失礼,张妈见状也便不再劝她。梅卿与白茹说话,见那娘姨不断觎着眼睛看她,又看白茹,像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心里正有些好奇,恰好白茹看到娘姨异色,想起一事来,笑着说:

    “哎呀,看我,本来还有别的事找你的。今天荣妈专程跟我过来……”荣妈正是指她家里这娘姨,“她有事要求你呢。”

    梅卿诧异,荣妈见她目光过来,连忙点头笑笑,看着很忠厚。

    “哎,对,沈小姐,我有事要求您呐。”

    说完看看梅卿,见她一脸和气,遂放下心来,一口气将事情说出来。

    原来这荣妈正是祥发的娘,那天华格皋路出事,百晓把车忘在江家门外,走到半路想起来,却又不敢回去取,是怕那些闹事的人去而复返,自己碰到一片混乱白白吃亏,更怕的是闹事的人跑的踪迹全无,他这个路过的人被江家当肇事者抓起来,那可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于是只能空手回去,和祥发计较了半天,都不敢登门来取车,灵机一动之下想到祥发娘在罗家当娘姨,便一起去求了她,她又去求白茹,刚好白茹今天来看梅卿,索性便同她一起来,跟梅卿说说,替儿子把车领回去。

    话一说清楚梅卿自然没有什么怀疑的,只是觉得此事倒真是巧,张妈笑着说:

    “天下这巧事可真是一桩接一桩,这车居然是荣妈你家里的,以前不就说你儿子在街上拉车嘛,果然是巧。我们少爷叫人把车放得好好的,等人来领,偏没人来,门房的人还在奇怪呢,说什么人竟然连自己的车都不要了。”

    荣妈见梅卿的神色,竟毫不刁难就答应自己把车领回去,顿时心里大喜,原来还担心这江家高门大户的,家里一定规矩繁多,那天晚上又出了那样骇人的事,结果梅卿竟这样通情达理,于是又不住口地恭维梅卿和气,梅卿不由笑起来,这老太太,看着小心谨慎,说起话来,还真像张妈讲的,一点也不含糊。

    白茹主仆俩在江家又待了一阵子,时间不早,荣妈惦记着回去找祥发来取车,有些着急,白茹见她坐立不安,便一笑,起身跟梅卿告辞回家。两人离开江家走在街上,荣妈颇有些感慨,她与白茹相处了几日,说话自然也放得开些。

    “江家这位小姐,看着真是让人爱,长得那样美,待人又和气,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娶她到家里。”

    白茹一笑,她和梅卿的话,不光张妈,连荣妈都记在了心里,果然像她这样的人,是谁都忍不住要去怜惜和关心的。

    “这个……谁知道呢,梅卿的心思我也猜不大透,不过我还真想象不出她最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想来一定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了,那样的小姐,平常人家怎么承受得起哟。”

    “也不一定。”

    白茹摇头笑,她想起以前梅卿在自己面前拒绝李太太提议时所说的话——日后要做什么,要嫁什么人,或者就是去做老妈子,使唤丫头,乡下农妇,那也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