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黛玉葬花,且歌且舞,“花谢花飞花满天,随风飘荡扑绣帘。手持花帚扫花片,红消香断有谁怜。取过花囊把残花敛,携到香家葬一番”,伴随着唱腔的是几句西皮倒板和慢板,“取过了花锄仔细刨,轻松的香土掘一番。回身倒出残花片,好将艳骨埋黄泉。怪侬底事泪暗弹,花谢容易花开难。一抔净土把风流掩,莫教飘泊似红颜。质本洁来还洁返,强如污浊陷泥团。荷锄归去把重门掩,冷雨敲窗梦难全。”
场子里鸦雀无声,只有黛玉柔润的声音在回荡,这唱腔没有用吼的,没有用哭诉的,只是平平淡淡,婉转泻出,便轻易抓住了底下看戏者的心。
江白夜微微有些失神,这戏台无限地延伸,似乎也将周围众人连同自己都收了进去,耳边嘈杂声退去,幼年他随父母在戏院看戏时的呀呀童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还伴随着阵阵婴儿的啼哭。他的幼年时光和亲人也伴随着落花逝去了。
发呆许久,忽然被场中雷鸣般的掌声唤醒,观众大叫“再来一段”的声音此起彼伏,沈梅卿却已经退回后台再没了动静,观众的嘘声中下一场剧快要开始。江白夜制止住姚子昊的发呆,两人一同下楼,对闻讯赶来的经理吩咐说:
“没你什么事,去忙吧。我们去一趟后台。”
经理闻言慌忙命人将他们两个恭恭敬敬请到后台。下一场剧已经开演,后台化妆换装的人不多,只是满地的杂乱,有些碍事,说话也不方便。姚子昊眼尖,看到一边有间小小的化妆室,便拉着江白夜推门进去。门声一响,坐在镜子前的人回头,正是沈梅卿。
梅卿卸妆到一半,头上的发髻都已经拆下来,只余浓黑的长发披散在两颊,她因为画的是俗称“清水脸”的妆,脸上的水粉和胭脂抹得很淡,只见淡淡嫣红,眼眶上则有些浓重的红色,斜斜飞到鬓角去,仿佛随时都有眼泪要落下来,竟透着一丝诡异和凄艳的美。
三个人面面相对,姚子昊本来对沈梅卿满怀觊觎之心,此刻却突然有些胆怯起来,只能尴尬地清清嗓子,叫了一声沈小姐便再没后文。梅卿满脸的妆,有些不自在,便回过头去慢慢地擦着嘴上的殷红,江白夜在镜子里看着她,微笑颔首,说:
“沈小姐,打搅你换装,真是不好意思,我和子昊今天来有事要办,顺道看了方才的戏。沈小姐,我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你的才艺。”
“江先生客气了。”梅卿转身走过来,眼角还有些微红,令江白夜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帮她拭去这样一点仿若流泪的痕迹。“不知道是什么事劳动两位大驾,可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麽?”
“哦,不用麻烦沈小姐了。”姚子昊回过神来,心知梅卿到丹枫楼不过几天功夫,是决计和小月桂扯不上什么关系的,要查问,也只能找那些平日多与小月桂交往的熟人,“沈小姐,可否借你的地方一用?我们要找人来问个话。”
梅卿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坐到一边。姚子昊舒口气,将早已打听过和小月桂相熟的几个人叫来,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都是些言语机灵的风流人物。
姚子昊先发问:
“最后一次见到小月桂是什么时候?”
众人都已获悉面前两人的身份,深知若是一个不留神,就有吃牢饭的危险,此刻也顾不得替小月桂担心,只老老实实回答:
“两三天前,也就是罗爷过寿的前一天,她来看过戏。”
“都见过谁?”
“见的人多啦,这里的老熟人,差不多都有看到,月桂姐以前人活泼,在丹枫楼和大家关系都好,平日没事总会过来白相。”
“你们相好的几个人里,有没有突然不见了的男伶?”
众人稀稀拉拉地摇头,都说没有。江白夜插口问说:
“你们以前的票友,有没有常来捧她,和她走得近些的?”
“追求月桂姐的人一直都不少,金总长家的公子,赵次长,还有跑马场的几位老板,也捧过她的。”言者絮絮叨叨列了一大串,见江姚两人脸色不好,声音低了下去,“不过月桂姐嫁人之后,来往的就没几个人了,也就做绸缎生意的薛二公子还每次看戏的时候都来打听她。”
“薛二公子?”姚子昊拢起眉头,“这个薛二那天来看戏了没有?”
众人不敢吱声,半晌之后,才陆续点头。
江白夜与姚子昊对视一眼,又问了薛二地址,众人开始推脱说不知道,被姚子昊厉声一喝骂,只得说了出来。
梅卿在旁边洗脸,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江白夜眼看着姚子昊大发神威,有些好笑,不由自主往旁边看去,正见梅卿愣愣地看着这边,脸上还有些水渍,神情中有种孩童的好奇和懵懂,见过她在丽都寿宴上沉静如水的气度和方才戏台上眼波流转的风情,此刻这种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稚气,竟让江白夜有些想笑。
两人眼光碰到一起,又各自不动声色地移开。江白夜的笑意不见,他静静凝视着手里薛二的地址,眉头却微微锁起来,梅卿转脸的瞬间眼中有抹异色,他想自己方才的神色一定被这个善于以假戏引人真情的做戏高手尽收眼底了。
第六章 疑情
青帮与巡捕房两方人马悄然出动,封锁码头与车站,并没有得到小月桂离沪的消息,而薛二家中也早已人去楼空。几辆车停在薛家门外,周围是垂手而立的青帮众人,江白夜不动声色地掐灭手里烟头,对随从吩咐说:
“阿全,打电话给姚探长,要他带人到两租界的赌场烟馆去查。”
阿全口中答应,在身后随他上车,问:
“少爷,你连薛家家门都没有进,怎么知道他们人在租界的场子里?”
“华界就那么大点地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不住人的。”况且小月桂身携巨款,也唯有往秩序井然的租界去才安全。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
“桂姨娘平日看起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阿全一边发动车子,“却偏偏挑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像薛二这种贪赌的烟鬼,上海滩满地繁华,他能忍得住手痒才奇怪呢,租界的场子,准一逮一个着——少爷,咱们现在也过去?”
“不了,去罗公馆。”
“不去了?两租界差不多都是咱们的场子,自家人,行事也便宜。”
就因为是自家人。江白夜神色淡淡,只简单说:
“快开车,去罗公馆。”
汽车驶入罗公馆的雕花铁门,白茹正陪着罗豫章在茵茵草地上晒太阳,见到江白夜的身影,她从地上站起来,脸上笑容甜净。
“白夜哥,你来了。”
罗豫章也睁开眼睛,对他招招手,说:
“坐吧,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干爹今天身体好点了没有?”他不答反问,见罗豫章点头,才在一边坐下来。天气很好,绿草如茵,白茹尽是一派的天真烂漫,而罗豫章也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精神,自寿宴那天之后,倒很少见他这样安详的样子。江白夜不欲说出小月桂的事,免得打破这平静。
“白夜哥,桂姨娘那件事怎么样了?”却是白茹先问了出来。
“那件事么?”江白夜看着罗豫章闻言紧张起来的神色,略微沉吟片刻,“干爹,桂姨娘的事不难,不论用什么办法,总能解决的,可是我现在想问干爹,若是真找到了她,你预备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背叛我的人还想活命?她做梦!”罗豫章咬牙切齿,将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顾念着自己的病,只能抚着胸口坐下,神色还是恨恨的。白茹闻言也紧张起来,看看罗豫章,又看看沉默的江白夜,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罗豫章咬牙愤恨了半晌,渐渐平静下来,见江白夜一双温文的眼睛只是看着自己,并无言语。他一愣,满腔的怒气如同瘪了的气球,忽然间消失无踪,浑身只余空虚和倦意。早已明白自己这一身筋骨不再是数十年前英姿勃发的时候,叱咤风云许多年,他现在终究老了。
“爹,你还是饶了桂姨娘吧。”白茹急急地说,“杀人可是犯法的啊,为了她那样的人,不值得你生气。”
“白茹说得也没有错,干爹,就算你杀了她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和巡捕房那边总有些不好交代。”江白夜的声音和神色都很有信服力,“况且桂姨娘也只是盗了钱财,追回来也就算了。这样居心叵测的人,留在身边,只是给自己添麻烦,如今她自己走了,也省得以后再生事端。干爹你就当剔除了日后的隐患,随她去吧。”
“是啊,爹。”白茹也恳切地求他。
罗豫章沉默半晌,看着白茹,又想到江白夜的话,终于叹气点头。于情,于理,白夜说的都没有错,何必非要在一个女人身上争这口气呢。
“那就算了吧,留她一条贱命,就当替你们两个积福。”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些失物必定要完好无损的讨回来,这件事绝不能妥协。”
白茹闻言松了一口气,江白夜微笑着说:
“干爹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
解决了一件大事,罗豫章神经松懈下来,脸上老态顿显,他眯着眼睛晒太阳,精神有些不大好,白茹关心地问:
“爹,你累了么?要不回去躺躺吧,出来半天了。”
“怎么,这么快就嫌你爹碍事啦?”罗豫章打趣,见她闻言羞窘,也自一笑,站起来,“行,我也乏了,你们两个坐吧。”
两人连忙起来去扶他,罗豫章一边走,对江白夜笑着说:
“我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小茹这个女儿撒娇。不容易啊,一大把年纪了才得这么一个宝贝丫头,她娘又去得早,白夜,你以后可不能对不起小茹,否则我跟你没完。”
白茹红着脸偷偷看一眼江白夜,见他微笑不语,有些欢喜,又有些失落。白夜哥永远都是这样温文尔雅的样子,好像从两人相识以来,自己就从没见过他激动。是因为白夜哥天性平和么?她又看一眼江白夜俊秀的侧脸,心里甜蜜,其实两个人在一起也不一定要轰轰烈烈,他们这样,虽然波澜不惊,却稳定无虞,也很好。
安顿罗豫章睡下之后,白茹同江白夜回草地上坐下,佣人送上咖啡,浓稠的香味在鼻端徘徊,她笑着说:
“要是能一直这样悠闲就好了。你近来忙着桂姨娘的事,都没有来几趟。”
“这件事拖不了多久了。”
“白夜哥,”白茹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有时候我在想,要是被桂姨娘偷走的那些东西永远都找不回来就好了。”
江白夜放下手里的杯子,看了她一眼。
“真的。”白茹嘟嘟嘴,“没有那些东西,我们罗家不也就跟平常人家一样了吗?而罗白茹也不再是什么大小姐,我们两个在一起,看别人还有什么话说。”
江白夜垂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白夜哥,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在你受爹重用之前,有人老说闲话,说你是为了罗家的势力才和我在一起的,可你明明不是的嘛。”白茹见江白夜一双黑眸毫无波动地瞅着自己,没来由地紧张,“对吧,白夜哥?你根本就不是为了那些才和我在一起的。”
见他默不作声,白茹在桌下的手心里有些汗,半晌,终于见江白夜忍不住笑出来,白茹松了一口气,暗暗骂自己神经。
“当然不是。”他靠着白茹坐下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明白,何必管别人怎么想。”
白茹脸上烧了起来,心里俱是甜蜜,垂首掩饰许久,待满脸的红晕过去,才点点头,说:
“对,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又管别人怎么说。”
江白夜微笑,正要再说,忽见阿全急匆匆跑过来,在耳边低语几句,他笑容收敛起来,站起身说:
“小茹,我还有事,改天再来看你。”
白茹愣愣地站起来,口里答应一声,就见江白夜对她笑笑,转身带着阿全离开了。白茹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脸上被吻过的地方还在发烫,清晰鲜明的感觉。她手抚着脸,失落感又涌上。片刻之间就能将心思转移到正事上去,白夜哥要是别这么理智就好了。
车窗缓缓摇下,外面白茹伫立的身影一点点消失,江白夜坐在车里,面色平静,心里却因为方才的对话起了波澜。
他喜欢白茹吗?自然是喜欢的。笑容甜净的白茹,爱脸红的白茹,陪伴了他二十年的白茹。永远和罗家和罗豫章连在一起不可分的白茹。
那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江白夜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女人,却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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