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白夜过来的时候正见梅卿在树下闭目养神,一身湖绿的旗袍快要和梧桐茂密的绿叶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叶,哪里是人。简直像树精。他微微一笑,故意放轻脚步走过去,在长椅前停下,却见梅卿丝毫没有反应,像真地睡着了。
白夜正要在旁边悄悄坐下,忽见梅卿眼皮动了动,仍是没有醒来,散在脸侧的一缕头发随着呼吸轻微颤动。他嘴角略弯,戏弄心起,便无声无息的俯下身去。离得越近,越感觉到梅卿身上气息诱人,他被这气息牵引得有些不能自已。到离她的脸还有一寸的时候,白夜开始后悔,梅卿竟然没有反应,似乎被作弄的是自己。
他有些气馁,准备要站直身子,梅卿却先一步睁开眼睛,眼内一片清明,哪有丝毫睡意。
终于还是她没有撑住。
“哥,你做什么?”梅卿的声音毫无波动,眼里却有将要爆发的预兆。
白夜一笑,离得太近,梅卿几乎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自己脸上拂过。她身子略微动了动。下一刻却见白夜从自己脸上挑起一丝头发,说:
“帮你拨一拨头发,你在紧张什么?”
梅卿无语,看着他泰然自若地在旁边坐下,整个人往后一靠,懒洋洋的样子。她心里突然有一点恨,恨他,也恨自己。然而再恨也只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这里是她的家。
梅卿暗暗调整呼吸,也坐回去,眼睛透过树叶看到自己被掩映的窗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下午没事了么?”
“没事了。”白夜舒口气,无限轻松的样子,“也许这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有什么事了。”
梅卿眼睛定在白夜脸上,他应该是指李家的事,罗李两家的争斗终于要告一段落了。似乎从自己搬进江家开始,这两方就一直在明争暗斗,但梅卿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是引发这场争斗的原因,她知道白夜对李家的图谋不是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生出的。
有一点失望,也有一点放心。白夜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作为哥哥他已经是完美的了。梅卿转脸,见白夜手里捻着一片的梧桐叶子随意扇着风,阳光从叶子上透过来,清晰的脉络中隐藏着绿色的鲜活气。
她一笑,从白夜手里拿走叶子,说:
“好好的叶子本来长在树上,被你摘下来,一会就要被太阳晒干了。”
“同情心泛滥。”白夜见梅卿捏着叶梗在手里转动,眼前形成一圈绿色的圆弧,不由笑起来,“你是嫉妒我有这个本事把叶子摘下来吧。”
梅卿抿嘴一笑,倒没有否认。她确实有一两次想从树上摘下叶子来,结果发现枝丫太高,自己根本就够不着。
白夜叹气,站起来说:
“别人都是送花给美人,我今天竟然要送叶子给你了。”
说完四处看看,拣了近处的树枝,还挑选半天,因为叶子大多都是残的。选定之后,便跳起来去够那树枝上的梧桐叶。梅卿只听到哗啦一声轻响,大片的叶子随树枝一起被拽下来,阳光趁机透进来照在白夜脸上,光斑跟着他的动作也跳跃起来。
一直到白夜将厚厚一叠叶子送到梅卿面前时,她仍有些发怔。白夜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笑着说:
“怎么,傻啦?赶快回魂。”
梅卿怔怔地看着他,眼前手一晃,她这才被惊醒过来,慢慢接过叶子,却再也没有心思说笑。两人回原处坐下,白夜似没有察觉她方才的异状,只是后脑枕着双手闭目养神。梅卿静静坐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来,说:
“你先坐吧,我回去了。”
白夜睁开眼睛看着她。
梅卿没有看他,眼睛又落回自己的窗户上,说:
“我忘了把梅花搬回去了……晒太久的太阳,恐怕都要枯死了。”说完把叶子放在长椅上,“不要再摘叶子了,否则这棵树都要变得光秃秃的,那多不好。”到时候她的梦也要失去依靠荡然无存了。
说完便急匆匆回去了。白夜一直到梅卿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他看眼地上散落的梧桐叶子,又看眼楼上窗外梅桩隐隐约约的影子,慢慢又靠回去枕着自己的双手,闭目养神。
可惜还没睡多久就被姚子昊的粗声大气给吵醒,他掩嘴打了个很优雅的哈欠,见姚子昊跟在管家后面疾步走过来,有些不满,埋怨他说:
“你来就来,喊叫什么?好不容易清静下来。”
“都这会了你还有心情睡觉啊?”姚子昊一过来便有一股热气扑面,是外面世界的气息。
“不睡觉干什么?我前些天忙得焦头烂额,就盼着这么一天呢。”白夜稍微离姚子昊远了点,他还沉浸在和梅卿在一起时清静安逸的氛围中,却突然间被外面来的热气给扰乱。
姚子昊遭到嫌弃,想要出言抗议,却见白夜一脸的平静,似完全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话,他心思一动,也顾不得别的,问他:
“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顿,脸色微变,“还是这件事根本就是你在后面推动的?白夜,你这次可做得真有点狠了,恐怕李家经此再也翻不了身。”
“你是说什么事?”白夜没有睁眼。
“还在装糊涂!”姚子昊有些兴奋过头,见白夜如此安静,便也不满,“外面都要闹翻天了!这两天英国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说要全租界禁烟,而且看样子是来真的了,现在英界人心惶惶,土商烟商全都慌了手脚,到处找人投靠呢!你说,这是不是你在后面搞的鬼?”
搞鬼。白夜听到这个词便皱眉。想了想,他摇头说:
“这件事……枉你是跟洋人打交道的,这些天外国因为烟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你都不知道么?万国禁烟会议在美国召开,多少国家因为这件事都禁了烟,这些天国内的烟土不能出口,都堆在了码头,价格跌得厉害。”结果一夕之间所有的大烟全都低价转给了上海当地的烟馆公司。
“禁烟会议我自然知道,但是这和英法两国并没有关系,他们都没有参加啊。前几天我突然听英租界当局的人说要禁烟,当时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毕竟租界的烟不是那么好禁的,英国人全靠这个搜刮钱财呢——结果还真的禁起来了!”
“我也没有想到,可能是英国人迫于目前世界形势,不得不禁吧。”白夜轻描淡写地说。
姚子昊自然不相信。
“你还在装傻,英国人迫于形势?那法国人什么不管不顾?现在英界一禁烟,所有的生意就全都归到罗氏一家,白夜,这样全上海的烟土都要掌握到你的手里了!我可不相信这件事背后你一点也不知情。”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插手……”
“可不是!”姚子昊自知猜对,拍手大笑。
“不过这件事也确实是因为外界形势影响,否则你以为光凭我的力量就能改变英国人的态度,那不可能。”白夜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样顺利,也许是机缘巧合吧,或者说天要亡李家……”他对自己这个说法很觉得有趣。
姚子昊笑:
“得了吧,你会信‘天’?这件事也许真有外界的原因,但若不是你在后面谋划,怎么可能正好抓住了这个时机?禁烟会议传得沸沸扬扬,做这一行的谁不知道?李镛但凡长点脑子,就该去游说法国人禁烟,可惜他放着眼前的机会不知道利用。”
“法国人比英国人更见钱眼开,要说服他们禁烟不容易。”
“行了,你就别打马虎眼了,你到底干了什么?”姚子昊催他。
白夜微微一笑,说:
“其实也没干什么,不过和几个很有公德心的英国人拉关系罢了——工部局的亨特,远近几个医院的英国医生,还有在罗氏支持下的长老教会,有的是真心反对英界烟土生意,有的因为受过罗氏的好处——总之不过请他们一起做件好事,也不为难。几天前教会传教士联合几名英国人上书给租界当局,强烈要求租界禁烟,听说要是当局不答应,他们还要去搞游行示威。”白夜莞尔,“所以,我想他们的当局应该是迫于压力不得不答应吧,英国人毕竟是讲究民主的。”
姚子昊一听,竟然是这么简单的过程,但白夜和这几个英国人拉关系应该费了不少力。所以在这场持久的争斗中,仍该是李氏败给罗氏,败得不冤枉。
第五十九章 认输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瞒得这样密不透风?”姚子昊仍然不满,“别人就不说了,难道你也怕我把内幕泄露出去坏你的事?我们可是兄弟十几年了。”
白夜微微一笑,将斗鸡一样的姚子昊安抚下去。
“并不是怕你坏事,不过……”他垂眸,“不过这里面有几个人的身份比较敏感,我替他们着想,要十分小心才行。”
一说身份敏感,姚子昊立马想起张沉山来,张沉山从李氏倒戈的事,在罗李之争中所起的作用不可谓不重大。但那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白夜是用什么代价来获得他的支持的?姚子昊有些好奇,虽知白夜不可能再透漏给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你和张沉山到底在合谋什么?”
“我和他有什么好合谋的。”白夜嗤笑,“不过各得利益,各取所需罢了。”
姚子昊不信,见白夜一脸坚决,完全是拒绝再回答的意思,他深知白夜的性格,看上去温文,实则强硬的,因而也只得按捺住好奇心不再自找没趣。
两人沉默了一阵,姚子昊忽然叹息:
“也不知道李家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上海一大势力就这样垮下去了,一点兆头都没有。”
“若是有兆头,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了。”两方对手,不过求一个处处抢先机,步步占主动,真要被李镛察觉了,恐怕事情就没这么容易。
“也是。”姚子昊点头,“李家现在靠着他们的势力和英界当局僵持着,但我看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英国人还是很固执的,不可能任一个李镛就将他们难住。现在土商全都往法租界转了,等到李氏关门大吉……白夜,你准备什么时候登门去谈合并的事?”
“我为什么要登门?”白夜摇头,“这次应该让李镛主动一些,否则他心有不甘,事情不好办。”
“总要让他自己低头才算得甘心。”姚子昊一笑,来看白夜,一脸恭贺之意,“怎么样,我是不是该提早恭贺你成为上海滩第一大亨?”
白夜脸上却神色淡淡,疏无笑意。他仍在想,即便是吞并了李氏,在上海烟土行称雄,也并不是什么天大好事,不过为日后铺路罢了。英法两国向来同气连枝,如今全世界都在禁烟,连英界也采取了行动,法国人不会永远一意孤行下去。上海这个世界第一烟土大港也没有几天风光了。
而且,白夜沉沉闭上眼睛,他恐怕自己在这场争斗中所付出的代价太大,现在便已经预感到自己日后会后悔了。
梅卿站在窗前看着白夜和姚子昊在院子里说话,绿树掩映下姚子昊对白夜说了一句什么,他却只是摇头,继而便阖上眼睛闭目养神,任姚子昊在耳边滔滔不绝。梅卿记得在去汉口的火车上,他也是这个姿势,阳光照在轮廓俊秀的脸上,让自己也忍不住要跟着微笑起来。
那时候他是快活的,脑子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想,却单纯地感到快活。可现在梅卿分明感觉到了树下的沉郁之气。也许是因为那点浓重的绿荫。
她看了半晌,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心如拳头一般一点点缩紧,像要缩回胸房里,不要展现在自己面前这样的触目。她的迷乱在阳光下简直无所遁形。梅卿想起自己在长老教会时的挣扎,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自己。可惜世上有个词叫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梅卿收回目光,看到窗台上的梅桩在太阳下舒展,淡淡阴影映照在桌上宛如游龙,黑紫枝干上却有些皴皮,斑斑驳驳像人干裂的唇。但凡植物,总要渴求阳光的,梅卿心里替它悲哀,可惜梅花天性只能适应阴冷的气候,这窗台不是它的理想生存地。
她慢慢将梅桩搬回屋里的角落,看着它,心里在想,也许上海这样溽热的天气真的不适合梅花的生长。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它挪个地方?挪到哪里去呢?梅卿脑子里一片空白。
英租界乱了一阵子也便平静下来,各人有各人的出路,土商只管出货,不管驻点,便是英租界禁了烟,还有个诺大的法界摆在那里,大不了投靠罗氏,而李氏在英界盘根错节的关系却是无论如何也抛不下的,该怎么办?李镛再愚钝也知道不能为了维持烟馆而扔下英界的地盘。
李公馆自几日前遭遇禁烟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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