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持烟馆而扔下英界的地盘。

    李公馆自几日前遭遇禁烟令的晴天霹雳之后,很是闹腾了一阵子,找关系,求人说情,拼死抵抗,总是没有敌过洋人软硬不吃的倔强脾气,于是在土商纷纷转投罗氏的当头上,李公馆反而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太太悄悄挥手命下人都退出去,书房里一片凌乱,李镛盯着桌上的警告书眼睛发红。当局的最后通令已经下了,如果他再不关闭烟馆,就要被洋人强行封掉,可是就这样乖乖认输,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他怎么甘心?

    李太太叹气,她本来已经对李镛完全失望,扶不起的阿斗便是自己费尽了心计也不能让他成为刘玄德。只是如今看到李镛一幅颓败样子,竟也心生不忍,毕竟是几年的夫妻。

    “事到如今,你准备怎么办?”李太太小心翼翼地问,见李镛没有反应,她拿起桌上的通令书看了一眼,“没几天了,若真到时候被洋人强行封门,反而丢脸。”

    “连你也等不及我关门大吉么?”李镛眼睛发红,“要我关了烟馆,李家生意一败涂地,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

    “咽不下你也得咽,到现在了,再固执就真是跟自己过不去了。”李太太语重心长,“就低一次头吧,烟馆没了,李家还在,以后有的是机会重整旗鼓。不论做哪一行,只要做得好,未必不如烟馆来的红火。”

    “我不甘心。”李镛犹自喃喃,“我不能这样便宜了江白夜,关门就关门,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不能把自己的血汗白送给他。”

    李太太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就不是为难江白夜,而是为难自己了,你不肯把生意盘给他,难道要白白丢了不成?丢了也没人替你惋惜,不过看笑话罢了。若是忍下一时之气,将烟馆给他,算作自己的股本,将来罗氏无论如何也欠着我们一分。”

    李镛一手攥着通令书,快要将薄薄一张纸揉碎,似这样就能发泄自己的怒气。李太太见自己劝他不动,只能搬出老爷子来。

    “爹的电报发回来了。”

    李镛抬头,死水般的眼睛里有了一点波澜,他想的是也许老爷子会支持自己的想法,毕竟李氏是他一手开创出来的,决不会这样轻易转手于人。

    李太太见他如此神色,暗自摇头,到了现在还冥顽不灵,又看不清形势,李镛这么快败给江白夜也不奇怪。

    “爹说……让你关掉烟馆,在罗氏入股。”

    李镛彻底绝望,浑身有冷流经过,这样酷暑的天里,只觉冷热交加,痛苦难当。

    “为什么,连爹都这么怕事起来?”

    “不是怕事,是懂得顺应形势。”李太太倒很佩服老爷子拿得起放得下,“爹说,这件事,他已经从头到尾都明白了,江白夜步步为营,处处占尽先机,你败给他,不该喊冤,只能怪自己没有先见之明,如果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看不清,他就要自己回来重新安排家务了。”

    李镛浑身一个激灵,呆了半天,他颤着声音问:

    “爹说的形势是什么?就是要折了自己的烟馆给对头么?枉为他人做嫁衣,这样的形势,我宁愿看不清!”

    李太太摇头,娓娓道来:

    “其实现在把烟馆盘给罗氏也并不完全是件坏事,若是能及时抽手,反而能因祸得福。”老爷子的话说得很简单,她慢慢解释起来,却也得费一番唇舌,“爹在美国也关注了万国会议,多少国家都签了协议书的,如今禁烟已是势难抵挡的潮流,英法两国也不可能坚守下去,迟早有一天全上海都要禁烟的。这个当头上你提前抽手,卖罗氏一个好处,它到底要怎么做是它的事,咱们家,就该趁着这个机会把生意从烟土上转到别处去,若是能发现新的机会,抢得一个先机,以咱们的势力,那便是又一番事业。罗氏如今尾大不掉,死守着烟土一行,反而不好调头,这样迟早要吃亏。”

    李镛彻底沉默。他并不是真的好不讲理之人,不过不甘心而已。如今李太太说的在情在理,连老爷子都发话了,他还死守着做什么呢?只是太便宜江白夜……李镛狠狠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寒芒。是兽类被逼到无路可退时疯狂和绝望的寒芒。

    李太太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阴冷神色,只是催促:

    “想通了么?想通了就现在打电话给江白夜吧,我怕你一会又钻牛角尖。”

    李镛默默地看着李太太递过来的电话,手有些僵硬,若是这个电话一拨下去,他的烟馆就真的完了,这场争斗中他也就完全的败给了江白夜。

    “还不打?”李太太推推他。

    李镛慢慢接过电话,拨号。嘟嘟声宛如催命符,每响一下他的心就要颤一颤。

    “喂,你好?”江白夜冷静温和的声音。

    李镛停下来,看眼李太太,终于一握拳,抑制着自己的激动。

    “江先生,我是李镛……不知道明天你有没有空,有点事情要和你谈。”

    对面沉寂,李镛呼吸有些重,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终于江白夜又说话了。

    “当然有空。”他的声音带点淡淡笑意,“李少,明天,在下恭候大驾。”
第六十章 挣扎
    苏沪和湖广政府联合发出第三次通电建议和谈,最终还是遭到了北平方面的拒绝。南北两方一直以来的和平氛围渐渐变得微妙,再加上日本国内集合关东军势力,对东北以南的地盘蠢蠢欲动,一时间就连上海也有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张妈看眼专心致志浇花的梅卿,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近日的报纸铺天盖地,全都讲的南北和谈的事,她专门挑了来送给梅卿看,却直到现在还原封不动地在桌上。梅卿真的不关心这件事么?她可不信。

    “小姐……”犹犹豫豫还是开了口,“你真的不管么?南北一个说要和谈,一个不愿意,最近吵得厉害……”

    “不是已经被北平政府给拒绝了么?”梅卿不在意地说,“既然拒绝了,也就没什么好吵的。”

    张妈一滞,见梅卿转过身去看她的梅花,便也跟着绕过去,非要和她面对面说出来才行。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不关心?街上随便一个拉车卖货的都在议论以后要打仗的事呢!

    “小姐,你说他为什么要拒绝?不是日本人想要占了北平么?咱们苏沪和湖广的政府联合起来协助抗日,这是好事啊!”

    梅卿站起身来,看了张妈一眼,又放下水壶去擦手。

    “这种事,他们想得要比别人多,可能有什么顾虑吧。”各有各的心思,总之不会一心一意为国为民谋利。

    张妈无言,这种国家大事,她一个老妇,不懂,也不甚关心,只是梅卿被搅在里面,却由不得自己不担心。

    想要再开口,听到楼梯上脚步声,张妈停住,出门一看正是白夜。

    “少爷回来了。”张妈一脸喜色,今天罗李两家商谈协约的事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看少爷的样子,应该是李氏认输,把烟馆生意转给了罗氏。几个月前还不可一世的李镛,被少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拾了,张妈简直替梅卿觉得痛快。她还没有忘记以前李镛觊觎梅卿的事。

    “嗯,张妈也在。”白夜对张妈笑笑,进来看到梅卿,脸上的神色立马变得温柔起来。

    张妈站在门口,该要走,却又不欲走,踟蹰半天,眼睛总在梅卿和白夜身上打转。梅卿倒是没什么特别,张妈暗自放心,却突然与白夜的视线相撞。她心里没来由的一突,白夜的目光看似温和,却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躲开。

    “少爷,小姐,那我,我先下去了。”张妈避开白夜的视线,手里拎了梅卿的水壶,便急匆匆下楼去了。她隐约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是因为什么,想通了,心里却觉得可怖,只有落荒而逃。

    白夜看着张妈的背影消失,转过来,见梅卿仍对着自己的梅桩想心事,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正要说话,却见到旁边的厚叠报纸,上面南北两方舌战的硝烟几乎要从报纸上飘绕而出。白夜眼神极利,只看了一段便明白其中来龙去脉,不由摇头叹息说:

    “这个顾启东还真是软硬不吃,三次通电都没有把他从北平请过来,看来和谈无望了。”

    梅卿没有反应,半晌,转过来看他一眼,却并没有接着这句话往下说。

    “我忘了恭喜你了,听说你已经正式收购了李氏的烟馆。”

    “多谢你,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白夜皱眉,“而且我也并没有觉得你在高兴。”

    “是么?”梅卿应付地说了一句,转身正要走,却被白夜从后面拉住,她暗自平息胸中快要袭来的浪潮,回头时已经是一脸平静,“怎么了?”

    白夜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猛地一把攫住梅卿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回事?”他沉沉地问,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

    梅卿一怔,她从来没有见过白夜发怒,不管在人前人后,他总是保持着完美无缺的平静和温和。这样的无名火是因何而起?梅卿也拧起眉毛来。

    “什么怎么回事?”

    白夜直直地盯着梅卿的眼睛,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气愤什么。从罗李两家谈判到现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平静过,时时刻刻想的是梅卿,为她喜,为她忧,如今又为了她而第一次发怒,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第一次等着自己。而梅卿此时的冷漠简直是一种讽刺。

    “你不要来问我!”白夜咬牙,他的怒火全都隐藏在黑沉沉的眼睛里,“从夜袭那晚到现在,你一会好了一会恼了,等到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你反而又平静下来!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梅卿脑子里轰的一声,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敢去探究,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心思初动,她脸色一白,立马硬生生掐住自己的念头,狠狠甩开白夜的手。她压抑得太久,也想要发泄。

    “你难道不奇怪么?上午还好好的,现在突然来找我的事!”白夜的手挣也挣不开,她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我好了恼了,都是因为心里有事!现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又嫌我太平静!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的心事你难道不明白么?有了这样的心事……这样的心事,我不管怎么样都是错的!”

    “我告诉过你不要在意!你根本就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整天这样彷徨不定?”白夜的心揪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才能结束,初始看梅卿的彷徨让他愉快,现在却全都变成痛苦。他渐渐明白自己当初真的给自己挖下了陷阱。作茧自缚。

    梅卿心里惊呼一声,她简直不能抑制自己的震骇,他果然全都知道!而且还一直不动声色看着自己痛苦挣扎!她一手掩住嘴,眼里的泪水刷的涌出来,挣扎的更加厉害。

    “天哪!你全都知道!你全都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是你逼的!你明明早就发现了,还一直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看着我一步步往错路上走,甚至还在后面推着我继续错下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这样逼我,心里很痛快么!”

    “梅卿……”

    “我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逼我了!”

    白夜都快拉不住她。梅卿越说越激动,浑身打摆子般颤抖,突然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挣开他的胳膊,转身就往外面跑去。

    白夜赶在前面一脚踢上门,却阻不住梅卿的去势,两个人纠缠着一同撞到门上,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外面有人听到动静上来察看,被白夜隔着门吼了一声“下去”,便全都一溜烟跑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梅卿被白夜抱住挣扎不得,泪流满面地哀求他:

    “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梅卿!”白夜死死箍住梅卿,生怕她下一刻就会从自己怀里消失。为什么他们会突然这样吵起来,也许是他潜意识里想要打破彼此之间一直以来的窒闷,也许是因为他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一见到梅卿就全都涌出来,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让梅卿这样痛苦。

    “梅卿,对不起对不起……”白夜把她的身体按在自己胸前,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一个比一个急促,这样的激动全都是因为他莫名奇妙的怒火。

    梅卿的眼泪止不住,她感到白夜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背,动作无比轻柔,像哄一个孩子。她只要碰到白夜这样的温柔,连心都会化成水。刚才嘶喊了半天,挣扎了半天,有什么用?仍是一点用都没有,现在只剩下争吵之后的无力。

    “为什么你要这样……”梅卿哽咽着嗓子,无力到几乎不想再质问他。

    “对不起,我不是想逼你,我不是有意的……”白夜止住,是不是有意,他自己心里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