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梅卿定定地看着他,白夜对着梅卿的黑谭双眸,灵魂快要沉溺进去。他没有办法,也控制不住自己,这样身不由己的感觉是他所熟悉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抓住眼前可以抓住的。他眼光一暗,便去吻梅卿的眼睛。

    梅卿一颤,仿佛终于醒了过来。她突然用力推开白夜,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起来:

    “你爱我……你爱我就放了我,让我走吧!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你放我走吧!求你了,不要再逼我,让我走吧!”

    “梅卿!”白夜迷茫中只觉怀中突然一空,他心中一紧,立马伸出手去要把梅卿拉回来。刚上前一步却定在那里。梅卿手中持枪,对着他。他这才发现原来从自己进来到现在梅卿手里一直都握着这把枪。

    白夜心寒,想起自己曾经在窗下见过梅卿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他那时就开始担心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和梅卿兵刃相见,竟真到了这一天。看着对面一脸冷厉之色的梅卿,他的心连落都没有落处。

    “你不要再逼我。”梅卿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碰到窗上的玻璃,凉意浸染她全身,“我跟你说过不要再逼我,这样子只会让我更恨你,我不想杀人,更不想杀你,这噩梦会缠得我一辈子都难安心,可是你一直在逼我……你今天要是还不放我走,我就从这窗上跳下去,若是能侥幸活下来,我绝不会再回这个地方!”

    “梅卿!”白夜一惊,霎时明白过来她的目的,心下不及细想,一个箭步上去就要阻止她。

    身子未动便听得一声巨响,他眼前一花便见梅卿一枪托砸在窗子上,玻璃应声而碎,原本完整的窗户突然间粉身碎骨裂成无数片落到地上,一阵响声几乎连夜色都要从中割裂。梅卿抓住窗棂便要上面跳下去,突然身后裹来一阵大力,她被白夜拦腰抱住,一时间站立不住从窗台上掉下来,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白夜脸色煞白,朝她怒喝:

    “你疯了!”

    “对,我被你逼疯的!”梅卿用力掀开他翻身而起,“你有本事就天天盯着我,否则我总有一天要从这里跳下去!”

    “我不会让你做傻事!”白夜狠狠将梅卿拽到在地上压住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我告诉过你,不要忘记以前的约定,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你除非杀了我,否则别想从这里跳下去,跳下去就是死,你想死吗?啊!”

    “我不想死,可是我更不愿意这样被你关一辈子!”梅卿咬牙,她真的快要疯了,一想到自己刚才竟然不忍心伤害他,心里开始痛恨,恨自己,更恨他。如果真的要再一次被禁锢住,她的所有爱恨总有一天会被消磨殆尽。与其行尸走肉过一辈子,不如死了干脆。

    白夜眼神锐利,一眼看见梅卿手中微动,手枪还在。他劈手过去攫住梅卿的手腕,那把枪喀塔一声落地,梅卿挣扎开来,苍白的手在面前划过,月光下如一道脆弱透明的痕迹,白夜仿佛看见一朵苍白的花在自己面前凋谢。

    他胸中一声轻响,仿佛自己的心慢慢碎裂。手下的碎玻璃渣子还在,更像被梅卿一举击碎的他们之间曾有过的那段时光。

    白夜突然恐惧起来,他怕梅卿带着自己的爱蓦然消失。就像刚才她手的那道白光,一闪而过,全无痕迹。他惶惑无助间想要抓住一样可以抓到手的东西,手伸出去却空荡荡,只有空气。身下梅卿微微喘息,温热气息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他终于想到自己唯一可抓住的只有面前梅卿的身体。除了这个他一无所有。

    白夜想自己也快要疯了。
第七十三章 相爱
    梅卿敏锐地感觉到了白夜的异样,她惊喘一声挣扎起来,口中低叫: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白夜声音低哑,“可是梅卿,我怕自己以后连疯的机会都没有了!”

    梅卿手停住,白夜的声音紧绷,蕴含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热情,他平日是那样温和自如的一个人。梅卿此刻突然感觉到他僵直的身体里有千万只疯狂的兽撕咬挣扎,叫嚣着要破网而出。他灼热的手碰到自己哪里,哪里就立马被点起熊熊大火,轰隆一声仿佛火山喷发,炽热的融浆从山顶滚滚而下,她被这融浆灭顶,到处都是火热,口鼻快要窒息。

    梅卿喘口气,听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声音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连呼吸也是热的,如火山融浆在空气中汩汩流动。梅卿张口要叫,白夜的吻蔓延上来,他轻轻咬着梅卿的嘴角,要把这火烧进两个人的肺腑中,梅卿的喘息被堵回去。她在一片火海中四处奔逃,想要找到一条出路,却最终连自己都丢失了。梅卿觉得自己快要被烧着。

    “你放开我……”白夜的唇刚一离开她便艰难地叫了出来,白夜的吻一直往下延伸,梅卿呼吸到新鲜空气,脑中立马恢复了一点意识,她挣扎着要推开白夜,不知是他太强势,还是自己太软弱,竟丝毫挣扎不开,只有自己一双手在面前划过,像只折翅的白鸟在眼前盘旋而过。她猛然想起自己曾经和白夜在江面上见过这么一只白鸟,呼拉一声划过天际,消失在天水相接的地方。那时周围全是江水,昏昏沉沉,脚下不定。

    一波浪头打来,梅卿脑中又开始迷糊,白夜捉住她的手,慢慢吻她的手指,他的吻轻柔缓慢,却残忍地磨砺着梅卿的神经,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跟着他出来,一丝丝脱离自己的身体。她心中一惊,双手交握成圈便要收回来,挣不开,白夜一直将她的手按在地上,两人十指交缠,密密匝匝,似要永生永世这样交缠下去,像纠结的命运。

    “你放开我!”梅卿低喊,想要掀身起来却被白夜压住不放,她喘口气偏开头,外面的月光透进来,亮得灼人,梅卿猛地闭上眼。她以为这月光必定是冰冷的,却不是。

    “不放!梅卿,我一辈子都不能放开你……梅卿,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梅卿……”白夜低喃,快要被自己的欲望逼得无处可退,他想要把握住梅卿,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温热的梅卿。他想要将梅卿的身体糅进自己的骨血中。

    “梅卿,不要离开……”白夜快要绝望。身下梅卿的肌肤冰凉柔滑,轻轻擦过他的身体,仿佛一块丝绸缓缓从眼前飘过,他的灵魂从毛孔里溜出来要随着这丝绸游荡离开,全身上下的欲望都被这丝绸吸引出来,情不自禁跟着它走。

    白夜一声声的低喃如一片钝刃缓缓切割梅卿的神经,她咬唇阻住自己将要溢出口的尖叫。半年来两个人相处的一幕幕迅速从眼前掠过,丽都,罗公馆,街上,梅花,纽结,梧桐,最终停在那个大雨倾盆的下午。别墅窗前意乱情迷,忽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从头冰冷到脚,她一个激灵想起真相揭穿时白夜冰冷的眼神。

    万箭攒心也不过如此。梅卿唇边刺痛,她的恨意被激发出来便无法断绝。她的心承受过无数次冲击,早就如铜墙铁壁,突然某天一个阴谋揭穿,白夜简简单单几句话,几个动作,所有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凝聚成利刃直刺入心,猩红的血慢慢流出来,嘀嗒一声落到地上,溅起小小的一朵红花。梅卿想起她亲手杀了一个对自己图谋不轨的人,她的梦里从此就充满了猩红的血,凝聚成团,像自己绝望的眼睛。

    她这么多天来无数次地想起那几句话,每次想起来就如同一场旧日的噩梦。大梦初醒后恨意依旧残留。

    你认我做妹妹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设计顾启东而为,对么?

    ……不错。

    ……梅卿,我爱你。

    ……我恨你。

    梅卿闭眼深深吸口气,遽然睁开眼握住白夜的手,直直盯着他,声音从唇齿间迸裂出来,坚硬如碎石瓦砾:

    “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梅卿的眼泪突然涌出,她伸出手去紧紧环住白夜的脖子,狠狠咬在他的肩上,连奔涌而来的哭声都淹没在唇齿间。唇下有一丝血腥气,也许是刚才白夜护着她从玻璃渣滓上滚过的伤口,也许是她现在咬出来的伤口,也许是他们两个骨子里疯狂火热的血液突破身体溢了出来。梅卿把所有的恨都发泄在唇齿间,她要让他也留下一辈子褪不去的伤疤。

    白夜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他被梅卿的恨意所感染,不能停,不想停,却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他们两个永远都只能这样,在爱恨的边缘彷徨不定,走下去是万丈的悬崖,退回来是高达万仞的绝壁。梅卿撒手离去,以后他所拥有的也许就只有她留给自己的这个伤,浸染了梅卿所有爱恨的伤。

    伤口已深,梅卿苦涩地笑了一声,转而去吻他,她的脸擦过白夜的身体,眼泪流下濡湿的痕迹,白夜似被梅卿所提醒,忽然抱起她往床上走去。两人一到床上便立马交缠在一起,像彼此之间的爱与恨,分不开,离不散。

    用尽一生的力气来相爱。

    窗外鸟声啾啾,阳光从帘外透进来,照得整间屋子里微微发蓝,一缕光落在白夜脸上,像只调皮的手,搔得人发痒,白夜睫毛动动,没有睁眼。身边的位置是冷的,床单丝滑柔软,像人冰凉的肌肤,有一丝头发粘在床单上,黑而长,坚韧,带点卷曲。这是她的头发,也像她的心,柔韧而曲折。

    外面院子里渐渐响起人声,似有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喊:

    “哎呀,窗户什么时候又被人砸了?”

    “半夜的时候有响动……小姐房里没动静,应该没出什么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少爷小姐能和好……”低低的说话声从窗外传进来,“快了吧,少爷小姐一向感情好,过不了几天就又说说笑笑的了……”

    过不了几天,到底是几天?要什么时候他才能和梅卿再聚到一起说说笑笑?这个机会连自己都觉得渺茫。白夜一手遮住外面的阳光,翻身埋头在旁边的枕上。梅卿的气息还在,可是她人已经不见了。他终究失去了梅卿。

    不知过了多久,白夜慢慢睁开眼,在周围环视了一圈,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房间。起身,穿衣,重新振作精神。他目光碰到肩上新的伤痕,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极长的一个梦,梦中光怪陆离笑声哭声什么都有,他对其中一双眼睛记忆尤深,微笑的,轻蔑的,骄傲的,痛苦的,愤恨的。梅卿的眼睛。

    如今这个梦终于醒了。

    白夜最后拎起外套正要出门,突然衣兜中一枚纽结滚出来,幽亮缎条,暗青郁结,躺在掌心像人的眼睛,平滑表面下掩藏着如丝般细密的痛楚,青黑色如同暗火燃烧。这也是梅卿的眼睛。

    白夜手里握着纽结怔在原地。

    华格皋路尽头的角落里,梅卿静静地看着远处满眼的公馆洋房,白的墙,雕花铁门,西式窗户,一幢接一幢延伸到路的另一头,蓝天映衬着华美屋顶,极其令人心旷神怡的场景。她的视线绕不过眼前的阻隔,看不到自己曾经那样熟悉的蓝色帘子掩映的窗台,窗边梅花的影子宛转如游龙,窗下梧桐树绿荫如盖。

    也再看不见她极其熟悉的那个人。

    不管怎么说,她到底离开了。梅卿想起自己留在他肩上的咬伤,微微笑了起来。她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终其一生也消除不掉的痕迹,他这一辈子都只能记着自己,或者爱,或者恨,总不能全无影响的继续生活下去。这是她给江白夜的报复。

    站了许久,梅卿慢慢垂眸转身,撑起手里的阳伞离开这条街,刚一出街口就碰上外面繁华的世界,梅卿左右看了一阵,选了一个方向,很优雅自如地融入了东来西往的人群之中。只有咯噔的高跟鞋声还遗留在寂静的华格皋路,像一支持久悠远的古老旋律。

    一路到了元公馆,梅卿停下来,按门铃,没有人过来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也没有人声,凤卿不在家。梅卿略微沉吟,收起手里的伞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耐心地看着门外人来人往,阳光透过数枝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一阵急促的脚踏车铃声从身边响过,车上洋装短发的女孩子笑容灿若朝霞,像眼前的阳光,生动而活跃。

    小时候凤卿也教过自己骑脚踏车,虽然最终没有学会,却还是深深感到了其中的乐趣。风从耳边过,头发都被吹起,连人也要飞上天去。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里充满的都是笑声。

    梅卿眼前有些湿润,她夹起耳边的一缕头发,更加耐心地等下去。她还记得凤卿曾经说过:如果你撞得头破血流终于知道回头,就会来找我。她知道凤卿和自己一样,是无比固执和毫不屈服的人。他们都为感情挣扎过,追逐过,也失望过,都向前看的两个人,只需一个回头,就能找到彼此。梅卿庆幸她终于早凤卿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