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有什么不一样?是小姐你长大了。”张妈还有些不放心,“真的没着凉?”

    梅卿摇摇头。张妈放下心来,凑趣说:

    “刚刚见你打喷嚏,我老怕你病着。不过这打喷嚏也是好事,小姐,这说明有人在想你呢。”

    梅卿看看她一脸认真之色,忍俊不禁,便笑了起来。张妈话语不断,两人说说笑笑,眨眼就到了钟牌子楼底下的晚市,卖杂货的、拉车卸菜的、还有花花鸟鸟,倒也热闹。梅卿见张妈往肉铺子里去,自己一个无事,便在花市转了几圈。

    旁边有卖花的,因天色不早,好些的都被人挑走,只余几盆残损的,被孤零零撂在墙角,有些不知所措的寂寥。梅卿心里一动,走过去问卖花的老头:

    “这些还没怎么开呢,都不要了么?”

    “小姐你要吗?”老头撩撩眼皮子,挺好心地提醒她,“这些都折了枝,怕养不活,你要?要我就替你挑个好活的。”

    “我自己挑吧。”梅卿蹲下来细细端详了一阵,见其中有盆梅花,萼绿花白,小枝青碧,又兼枝丫古怪嶙峋,疏朗有致,虽然枝节有些残,却也品性不俗,她心里很喜欢,便挑了这一盆来,也不怕弄脏衣服,就抱在胸前对老头笑,“我就要这个。”

    “小姐真好眼光。”老头也笑,一边接过钱来,“这绿萼梅花和你在一块,倒有些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花了。”

    梅卿闻言看看自己,湖绿旗袍,上罩白色开衫,竟真的和那花有几分相似,也不由得笑了出来。抱着花盆走,常有人回首来看,她也不在意,这样的眼光,比之在丹枫楼戏台上,和名流宴席上所遇到的,更令人自在许多。

    等了一阵子,张妈还没有回来,梅卿站在街边,眼前车水马龙,纷乱依旧,她的心情却渐渐舒畅。正有一辆黑色汽车过来,自己的绿白衣裳和梅花的影子都映在车窗上,人面与花便混杂在了一起,梅卿很觉有趣,便低头微笑了一下。

    身边“嘎吱”一声,那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梅卿微愣,车窗落下,慢慢露出一双黑色温文的眸子,略含笑的嘴角,她讶声招呼:

    “江先生,还有——姚先生?”

    正是从法租界赌场回来的江白夜和姚子昊。

    两人早已看到梅卿在路边,待车一停,都很有礼貌地下来,姚子昊笑笑:

    “沈小姐你好。”

    梅卿想要伸出手去,却见手上都是泥土,便缩回来,笑着问:

    “真巧,两位出来办事么?”

    “啊,对,办了点事情。”江白夜看眼她的梅花,微笑,“沈小姐买的花很别致——一个人上街么?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人。”梅卿示意旁边的市场,“离家也不远,不麻烦两位了。”

    江白夜点点头,静默了一瞬,笑着说:

    “那么,沈小姐,下次见。”

    “下次见。”梅卿对姚子昊也颔首笑笑,看着两人又回车里去,自己的影子在车窗上渐渐远去,眼前忽然有一点空寂。她摇摇头,回转身来,正见张妈一脸好奇地张望着那车子。

    “小姐,那两位先生是谁?看着都很不错啊。”

    梅卿一边同她回去,答说:

    “江白夜和姚子昊,这两个人你听说过的吧。”

    “是他们两个啊!都说青帮横行霸道,我看这位江先生斯文得很呢。”张妈看看梅卿,很欢喜,“小姐,我刚刚看那位江先生对你很客气,他——”

    “张妈!”梅卿哭笑不得,“江先生都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在这里瞎猜什么呢。”

    “哦,哦。”张妈不无遗憾的叹口气,看眼梅卿,又笑,“不过咱们小姐这样的人品,还怕找不着适宜的人?别的不说,光和你从小一块长大的元老板,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呢。小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和元老板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索性把事情快点办了吧。难不成你还一辈子唱戏啊?”

    梅卿默默地走着,听她说话,便点点头。

    三个月的约定。她知道凤卿在犹豫什么,他们两个人有足够的了解,足够的相处,却没有足够的爱情。凤卿是太骄傲的人,却仍要为了自己而妥协。这样的婚姻,即使成就了,又能维持多久?她忽然有些迷惘起来。

    从市场回去,果然身上有些冷,嗓子里也发涩,梅卿皱皱眉,正要动身换衣服,却被张妈摁在床上不让动。电话拨到丹枫楼去,戏院经理因为对梅卿十分尊崇,一听她抱恙,慌忙嘱咐她好好休息,不必再赶过去。

    张妈放下电话,埋怨她:

    “听到了吧?经理要你好好休息。以后可再不能大意了,不能唱戏事小,坏了身子可怎么办的好?”

    梅卿也不再勉强,躺在被窝里,一阵暖意上来。张妈送来西医开的药,看着她吃下,自己坐在旁边守着,说:

    “这西药见效快,睡一觉就没事了。”顿了顿,又低声咕哝,“从小就这样,身子又不好,还倔强,那几年老爷太太都去了,也没人照顾你,看着越发弱了。”

    梅卿本已经闭上眼睛,听她在耳边喃喃,又睁眼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

    “张妈,我有件事想问你。”她犹豫片刻,“张妈,我从懂事起就见你在沈家,你跟着爹娘很久了罢?从我一出生就在么?”

    张妈疑惑地点点头:

    “是啊,小姐,我年轻的时候就来了沈家,做了十几年,都没离开过,直到那年老爷去世,太太也跟着去了,小姐被唱戏师傅领走,沈家空荡荡的没一个人,我也就回老家了。幸好现在小姐出头了,要不然,老爷太太在地下也不安呐——”

    “张妈,”梅卿柔声打断她的哀叹,“我是想问你,以前爹娘说过‘领养’之类的话,他们说的是我么?我不是娘亲生的罢?”

    张妈呆住,见梅卿脸上的楚楚神色,稍顿,叹气说:

    “小姐,你怎么老记着这件事?以前你偷偷问,我就说是听错了,你小小年纪,不言不语的,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虽然当时年纪小,话却不会听错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更明白了。张妈,我不是娘亲生的,对么?”

    张妈摇摇头,说:

    “小姐,不管是不是夫人亲生,你确实是在沈家长大的,夫人老爷只有你一个女儿,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都这么多年了,何必牢记着这件事呢?”

    “这么说,我确实是领养别人家的。”梅卿喃喃着,她本以为问清楚了会心安一些,却更加焦灼,“爹娘自然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的,只是,我,我总想——”

    “你想找到亲生爹娘,想回原家看看么?”张妈打断她。

    梅卿点点头,哀求地看着她。

    张妈又叹口气,不得已说道:

    “小姐,若真有亲生爹娘在,我当初早带你去啦!”

    梅卿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她。

    “当时带你回来,夫人和老爷就跟我说了,说是从汉口抱回来的孩子,那年汉口霍乱,死的人不计其数,数十里地看不到一户人烟,若是双亲都还在,怎么会把一个水灵灵的好孩子给人家?况且老爷太太都不在了,也没话留下,你就是要找,哪来的头绪啊!”

    梅卿默然听着张妈在耳边一声声的低叹,终于闭上眼:

    “我知道了。”

    一颗心沉沉地落了回去,在黑不见底的深潭中掩埋。这就是知道身世的后果,她猜测了无数次,想过可能是爹娘亲生的,那没什么不好,若不是亲生,这世上她便有了另外的亲人,总之不会是独身一个。可如今,终于搞清楚了,支持她挣扎在风尘中的唯一希冀和不甘也失去了。

    就这样吧,再不甘也无用,徒惹烦恼而已。

    她忽然想起自己幼时那样固执的寻找,其实找的并不是亲人,而是一个生存的理由和希望,是想要竭力抓住自己编制的美梦。如今她明白,这个梦实在该醒了。
第九章 情根
    凤卿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梅卿从下午睡到晚上,额上沁了细密的一层汗粒子,精神却见好,张妈欢欢喜喜地留凤卿吃饭,张罗完后,月出东天,已近夜深。

    “师哥,时间太晚了,你不要回去了罢。”梅卿问他。

    凤卿眼睛一眨,故意曲解她的话:

    “什么意思?你要我——留在这?”

    “对,怕你不敢。”梅卿也笑,“隔壁的屋子空着呢,张妈去收拾了。”

    凤卿明显地遗憾,笑着说:

    “一个人孤枕难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呢,你既然已经活蹦乱跳的了,就陪我坐坐吧。”

    梅卿心下明白,他是因为看自己躺了许久,晚上全无睡意,所以才如此说,好替她解闷,也便笑着点头:

    “也好,我就怕你熬不住。”

    “笑话。”他轻嗤一声,“我通宵达旦作乐的时候,你还没丁点高呢。打听打听,上海谁不知道元凤卿家中的一天是从晚上开始的。”

    梅卿抿嘴笑笑,坐下来,稍顿,说:

    “今天问过张妈了,我确实不是爹娘亲生的。”

    凤卿吃了一惊,凝神看着她,却未觉有什么不对劲,便问:

    “如何?知道你亲生爹娘的消息了么?”

    “知道了。”梅卿自嘲的笑笑,“追究了十几年,终于知道了——他们都不在了,就算在,也找不着。所以,我还等于没有亲生爹娘。”

    凤卿目光如炬,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两人静默了一阵,梅卿笑说:

    “师哥,你不用替我担心,知道这个消息,我反而觉得轻松许多。以前追着赶着不肯放手,只枉费了力气,现在,断了念想,我心里从此也就安定下来了。”

    “是么?”凤卿嘴角一丝笑影,“我早就猜到了。梅卿,你是聪明人。”

    “师哥永远是最了解我的人。”两人彼此知晓,凡事自不须赘言,缠绕许久的问题就这样问出口,“我也多少了解你一点,师哥,婚约的事,你是被逼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自私一次,你怪我么?”

    凤卿认真想了许久,摇头答:

    “我也不知道。”

    梅卿看着他,两人都无言。

    须臾,凤卿瞥一眼她的神色,笑着转移话题,“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么?今天你因病停唱,丹枫楼差点闹出事来。”

    梅卿乍闻此事,却并不十分惊讶,在北平的时候就常见这种事,戏院里起支柱作用的名角,被人捧得高,责任也重,若有哪天缺了演,便会有捧角的人寻衅滋事,只是没想到自己才到上海,就引起这样的混乱。名声——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沉重。

    “是么?那后来怎样了?”

    “是我去救的场,换了一出压轴的,就这样有的人还不满意呢,戏园子里就是这样,平日看不出来,唯有缺了场,才显得出一个人的地位。”凤卿看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愿意招来这样的虚名,怕惹麻烦,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行,也没办法。在脱离之前,提高名声也是一种自保的资本。”

    倒很少见他这样认真。梅卿点点头:

    “这些道理我自然也明白的。”忽见他眼边还有些银粉,在灯光下隐隐生辉,衬的眼波奇美,便笑了笑,帮他伸手抹去,“你今天是唱的贵妃醉酒么?好华丽的妆。人说眼有情根,心有欲种,师哥你以眼神入戏,牵动的全是别人心里的真情。”

    “梅卿——”凤卿忽然阻止住她的动作,隔着绞缠的手腕,两人的视线相遇,梅卿微微笑,眼神在问他。凤卿怔了半晌,移开视线,声音略低,“我只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那时都是你帮我勾脸,墨笔勾勒,金银渲染,把人脸当成画布来涂,可最后,连师傅都不得不佩服你手巧。”

    那时候的凤卿,对于上妆一节,总是又向往又害怕。向往的是梅卿近在咫尺间的气息,清甜的,鲜活而微醺的。却又害怕,只因为隔着一层粉彩,好像分开的两个世界,一个浓墨重彩,另一个则清淡悠远,似乎预示着两个人最终的陌路相隔。

    梅卿见凤卿出神,也慢慢地收回手去,十指纤细如玉,沾了点点的银色,在台上翻动如飞,勾画出永远的英雄美人,鸳鸯蝴蝶,可到了台下——她摩挲着拇指上些微的薄茧,轻轻笑了起来,说:

    “师哥,你只知道我的手能拿画笔,却不知道它还能拿得起别的东西呢。”

    凤卿心中恍惚,并没有再问她,只是依着窗边的桌子坐下,眼光游弋间,看到那盆残梅,便随手拿起绷带来,在折断的地方仔细缠了几圈,问:

    “今天出去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