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创蚱啤?br />
    翌日早上,顾启东站在阳台上看到对面客房窗帘微掩,房门紧闭,梅卿还没有动静,他出来看了好几次,并没有见到有人进出,梅卿还在睡么?顾启东想象着梅卿睡着之后的样子,安静的温馨的,还有惹人发笑的种种小动作。他的唇角不由自主扬起。

    站了半晌,阳光照得身上有些发暖,顾启东转身正要出门,最后一眼却见梅卿从外面回屋子里去,他站住脚步。原来梅卿很早就出门了。

    梅卿没有看到他,径直回屋子里去,顾启东叫住旁边经过的佣人。

    “沈小姐一早去哪了?”

    那女佣怯生生看了眼顾启东,小心翼翼回答:

    “沈小姐去后院……转了转。”

    顾启东脸色一变,梅卿一大早起来是去了后院被封起来的客房。她在那边站了一早上么?顾启东心里千万般滋味涌上来,不知是悔是恨。沉默许久,他看眼旁边的女佣,想要张嘴问她,想知道梅卿当时是什么表情,却最终没有问出来。

    “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他最后看眼梅卿紧闭的房门,“以后跟他们都说……不要跟着沈小姐。”

    女佣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点点头退下去。她想下去以后要好好琢磨该怎么对这位沈小姐,说不定以后就会是顾太太呢?说不定。

    从顾公馆到北军行辕,几名亲信都已经聚集一堂等着顾启东,听到外面车响,众人齐刷刷站起来行礼,顾启东点点头,待众人都落座之后,低声吩咐身边的顾云将文件给几人传看。

    件慢慢在几人手中传送,只听见纸张窸窣,人声丝毫也无,顾启东漫不经心的目光投到窗外,夏日燥热,蝉鸣阵阵,若是平日,只会令他心烦,今天却一点也不觉得,是因为知道梅卿在家里的原因么?他想起梅卿曾经说过的,夏天蝉声一响,就会将粘稠热气搅得四散而去,热也热得干脆。她还是爱好北平的天气。

    清咳一声,将心中不相干的念头都压下,顾启东正色面对众人,问:

    “都有什么看法么?”

    几人抬起头来,相互交换一个眼色,北平都督祁复头一个说话:

    “少帅,这就是我军和北方两政府达成的协议么?”

    “不错。”顾启东接过文件放在桌上,“王和张亲笔签署,已经存入密档了。”

    祁复沉吟:

    “少帅英明,这协议,对三方都很有利……不管事后如何,起码目前两政府不会趁机寻事。”

    “日本人有野心,既然胆敢觊觎北平,他日必定不会放过南方大片国土,他们到时候自顾且不暇,哪里有工夫来北平捣乱。”

    “签了这份协议等于得了两个盟友,将日本人赶出东北的时候有人助力,总好过孤军作战。”

    “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提防日本人在北平寻事,东北是第二位的。”

    “若能一鼓作气将日本人从东北赶回去不是更好?”

    祁复一开头,众人都纷纷发言,虽各有各的看法,大的方向还是没有变,先一致抗日,然后趁机会联合南方将东北政府铲平,扩大北军势力范围。顾启东不动声色,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才问:

    “东北现在情形如何了?”

    “还是日本人的天下。”祁复眉头锁成一个明显的川字,“近来有好几起日本人欺压平民的案子,民众情绪很不稳定,宋阀因为这件事和日本人的关系也有些紧张起来。北边已经闹了好几次,我觉得日本人可能会趁这个机会将祸患引到北平来。”

    “关东军总司令已经换人了,日本天皇派了佐佐木过来,最近的日本间谍增加了不少,公署那边处决好几个了。”

    顾启东点头不语,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像在等待命令。他略微沉吟,说:

    “抽调丰台大营的一部分兵力到和东北接壤的郊区,加强七、八两区的防守,日夜巡逻,不得间歇;暗地里继续搜捕日本间谍,不要引起民众的恐慌。”

    众人连连称是,祁复忽然想起一事,犹豫一瞬,便说了出来:

    “少帅,还有一件事,东北的宋小姐近日到了北平,昨天她在街上露面,被人认了出来,还引起了一点争端,虽然没出什么事,但民众的反应还是很有些激烈。”

    其余几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去看顾启东,在这种时候,宋明美的身份不可谓不敏感。她是顾启东曾经的未婚妻,北军的合作对象,如今却投往日本一方,两家虽不至于正面为敌,私底下却已经完全断绝关系。

    宋明美来了北平,少帅必定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他如何处理,众人都有些掩不住的好奇。

    顾启东眼中异芒闪过,却丝毫没有众人所预期的暧昧之色。

    “她要来就来吧,北平还不至于要禁止外人往来,以后多留心,别闹出什么事来,不然宋氏会跟北平过不去。”稍顿,锐目看向祁复,“她来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见的什么人,你一定都知道的了。”

    祁复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人莞尔一笑,说:

    “见的什么人,猜也能猜出来的……宋小姐知交满天下,数得上来的达官贵人北平就那么几个……说起来,光我认识的人里面,为宋小姐所倾倒的就不在少数,她这一来,恐怕要一段时间才会离开。”

    众人闻言都笑,也有面色凝重的,顾启东不愠不火,在众人的笑声中对祁复吩咐:

    “找人继续盯紧她。”

    在行辕处理完公务已经是下午,顾启东驱车经过正阳门,日头仍然烈,街上浮起一层白光,黑色的大狗蹲在胡同口,吐着舌头看汽车从眼前经过。大栅栏的门楼光鲜亮丽,夜晚用来拦路的栅栏散散堆在一边。顾启东凝视着外面掠过的一条条胡同,忽然喊了一声停车。

    顾云不解,回头问:

    “少帅?”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转转。”顾启东说着就要下车。

    顾云连忙追上去:

    “少帅,你一个人么?太危险了。”虽说北平是自己的地方,也并不能保证安全。

    顾启东站在胡同口默默看着眼前的楼馆林立,似没有听见顾云的话。顾云正要再劝,却听他说:

    “留几个人在这里,你回去吧。”稍顿,声音转低,“回去跟梅卿说,我在这里等她。”

    顾云愣住,看看顾启东脸上的神色,又看眼前情状,心里明白过来,暗自叹口气,点头答是。

    顾启东独自在胡同里徜徉,身后几个亲卫不远不近跟着,以防有可疑人靠近。大栅栏旁边紧挨着八大胡同,正是北平最繁华的花街柳巷。天色尚早,生意没有做起来,再加上戎装守卫在旁边盯着,周围静悄悄竟没有一个人经过。

    夏日的时光,长起来长得熬人,短起来却倏忽一下便从指缝间溜走,尤其是从下午到黄昏的一段。顾启东来回走了几趟,一抬头,忽然发现日头已经偏西,夕阳从胡同口照进来,拖出一地坑坑洼洼的阴影,寂寞的军靴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他仰起头看夕阳,金灿灿的余晖一直照到心里去。他每日行色匆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等过一个人。真心诚意等待一个人的感觉,连自己都觉得怀念。

    胡同对街,梅卿站在墙角一言不发。远远的顾启东一个人背靠在墙上,一手向后勾着他的外套,另一手还拿着烟,梅卿看不清楚,但她想那烟灰一定正一点点燃尽,轻飘飘落下,耐心而执著地寻找着自己在地上的落脚处,也许一阵风来,就会随风而去。

    一场感情就像一阵烟般消散。

    她慢慢走过去,顾启东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太阳下站得久了,眼前有一点黑,梅卿的影子缓缓靠近,像自己曾经在梦里看见过的一样,她这样走过来。这样的步子,这样的打扮,在这样的胡同里。

    两个人拉长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顾启东站直身子,在她对面,当他眯着眼睛看人时,脸上会有一点很温柔的神色,连往日的冰寒之气都被消融。

    “你早就来了。”他注意到梅卿脸上被太阳晒得微红,“为什么一直都不说话?”

    梅卿淡淡一笑。

    “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等多久。”

    顾启东凝视着她,听到这句话,他该愤怒,该发脾气的,可面前是这样一个梅卿,这样一个黄昏,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他丝毫脾气也没有。无所谓地笑笑,顾启东说:

    “不用等多久,只要等到你出现就够了。”

    梅卿挑眉,没有接话。转而看着面前林立的楼馆,大栅栏光鲜亮丽的牌楼,她问:

    “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顾启东也侧过身去,精雕细琢的楼馆中间夹杂着数丈高的台子,红红绿绿的绸子打着结从楼上垂下来,顶上端庄持重的四个字“平阳会所”,衬着绿色釉瓦的脊,黑色筒瓦的面,即便经历数年风雨仍有无限风流在其中。

    顾启东注意到梅卿脸上怔怔的神色,他微微一笑,说:

    “当初我们认识的地方,梅卿,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来这里看看么?”

    不过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有自己亲身经历之后变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传奇。梅卿自然没有忘记他们认识的地方,三年前她在这里认识了顾启东,整个人生就转了弯,向着自己完全陌生的一条路上走去。

    若是没有当初的顾启东,就不会有今天的她。梅卿想象不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暮色降临,八大胡同开始喧嚣起来,廊下的灯映照出暧昧的红,灯下藏着隐隐绰绰的女子身影。路过成群的男人因为浓艳的红唇和伸出来的纤纤玉手而定住脚步。四周围全都是低低的笑语声。

    梅卿将目光转到平阳会所楼台上,触目一片辉煌,她低声说:

    “我很久没到这里来了。”

    顾启东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说:

    “可是我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每天都看到平阳会所完好无损的在自己面前,什么都没有变,只除了……”只除了没有那个人。他细细端详着梅卿,神色温柔,“三年前,你只有十八岁,完全是个小姑娘,我直到现在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看到你时的感觉……那次给我的印象,真得很深。”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看到的那个姑娘,十七八岁稚龄弱姿,惨白的脸,乌黑的眼,站在正阳会所楼台上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就会从楼台上落下来,变成一只折了翅的蝴蝶瞬间陨落。

    梅卿不语,在一片灯火辉煌中她似乎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弱女子,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追逐者,面前是高达数丈的会所楼台,不过一次堂会上的露面,就给自己惹来无尽的祸端,她退无可退,心一横便想从这楼台上跳下去。

    结果当然没有跳。

    凄惶无助中台下有汽车经过,车停住,有人下来,黑色军靴,白色手套,笔挺军装,凛冽寒气,顾启东那时也不过刚刚接任父职,正是英姿勃发的时候。

    他仰头看了一眼,自己也停住了往下跳的动作。结果她没有跳到楼台下去,却跳进了顾启东黑如潭水的眼睛里。

    生命的道路就从这一刻转了弯。

    之后便像所有戏曲故事一样发展下去,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一见钟情便立誓永远相守,只除了结局和故事里有些偏差。顾启东谋划和宋氏联姻,两人从此闹翻,她被关在顾家三天,在逃离顾家的那一刻也从此逃出了禁锢她的那段感情。

    两个人在灯火下都有些沉默,梅卿垂着头,一片阴影投在胸前。良久,她开口:

    “我到现在还很感激你。”不管是起初的相救,还是之后的相护。先有爱,后有恨,梅卿常会想遇到顾启东到底算幸还是不幸。感情尘埃落定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意早就荡然无存。

    感谢。顾启东听到这两个字,脸上怀念之色尽褪,一下午的温柔心情如遇寒冰,从头冷到脚。他霍的转过来,盯着梅卿:

    “感谢?这就是你想要对我说的么?”

    “对。”

    顾启东眼中阴郁之色一闪而过,见梅卿转身要回去,近日来两个人之间平静如死水的情状涌上心头,他一时火起,狠狠攫住梅卿的手。梅卿手上有薄茧,是自己以前教她枪法的时候留下的。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他每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你一个下午的感想!感激?我要见鬼的感激做什么?我们在一起三年,你的爱呢?恨呢?我宁愿你说恨我厌恶我,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可是我现在不恨你。我感激你,这是我的事,你可以选择不接受。”稍顿,她抬起眼,目光不躲不闪,“如果这是你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