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在幽暗的窗前看了许久,他站起来冲到门前,犹豫,又退回来,不愿再看她,回过头不到一秒又忍不住再转回来。他果真永远无法摆脱她的控制么?凤卿颓然站在窗前,外面大雨滂沱,视野模糊,她的影子化为无数个,在沈宅门前对他逼婚的,在火车里朝他微笑的,在普陀山,莲花洋,甚而在北平在日本,她也如影随形跟着他,摆脱不掉,更忘不了。
旧日往事一一想起,旧日的伤痛也随之而来,有恨有怨,有欢喜有灰心,全都因为他爱她。因为爱她所以一次次痛苦,凤卿对着她在雨中的身影,几乎要感到解恨,随即又被海潮般的痛心和无奈淹没。
窗前卷帘啪的一声落下,梅卿的影子不见,凤卿忽然起身往外面冲去。
一出门便被大雨包围,凤卿更痛心,两步到梅卿面前,她似有所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神情似乎在说:我赢了。
凤卿见梅卿摇摇欲坠将要晕倒,慌忙横抱起她便往屋里去,梅卿毫无动作,只勉力睁着眼看他,凤卿一边走看着她满是雨水的脸,又爱又恨,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赌气出来这么晚。放她在床上,凤卿趁梅卿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凑在她耳边咬牙说:
“说好了,这次,你要是再反悔,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梅卿已经全无意识,唇边还遗留着一丝胜利的微笑。
昏昏沉沉如在海上漂浮,四面全都是水,一个浪头打来海水灌顶而至,口鼻被堵,窒息得难受,她挣扎着想要找个地方来靠脚,手伸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唯有茫茫大雨从天而降,她被裹在其中浑身寒意。
似乎有个人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叫,梅卿,梅卿,痛苦而低沉,她曾经恍惚中听到过的,越过千山万水的声音。依稀还有顾启东在雨天里冰冷的靴声,凤卿低而缠绵的戏曲,焦急且埋怨的呼声。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渐渐成了一支乱曲,耳膜开始作痛。
梅卿惊叫一声坐起来,这才发现周围白墙白床,淡淡西药的味道,她是在洋人的医院里。鬓发领口有些湿,不是雨,倒像汗。旁边一只手横过来在额上摸摸,凤卿温柔的声音说:
“好像退烧了——做恶梦了么?”
梅卿怔怔地看着他,身上虚脱得厉害,许是出了汗的原因,胸口倒轻松不少。凤卿见梅卿退烧,心里松口气,一边拧毛巾给她擦汗,目光落在她身上,见衣领处都汗湿不少,他怜惜地说:
“你衣裳都湿了,我去找护士帮你换衣裳吧。”
“师哥。”梅卿急忙拉住他的手,张口想要问,却又不知道问什么。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淋了雨发烧,又被凤卿送到医院来,看他眼里的红丝,定是为了照顾自己才没有休息。梅卿心里感动,想要谢他却又止住。
“怎么?”凤卿见她发呆,唇角上扬,“你是要我帮你换?那也好……”
“不用了!”梅卿连忙打断,虽知凤卿不过是开玩笑,仍抵不过有些羞赧,“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先去休息吧,看你的样子一定熬了很久。”
凤卿禁不住偷笑,见她湿发粘鬓,脸上微红,心中更觉得愉快,想要再打趣几句,又怜惜她精神不济,便只笑着点头说:
“也好,我待会再来看你。”
说完便出去轻轻关上门,护士还没有进来,梅卿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想起刚才凤卿神情的愉快,不由自己也笑起来。片刻,白衣的护士小姐拿着干净的病人服进来,梅卿慢慢换了衣服,出了力,有些喘,她手碰到自己的胸口,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时心跳得厉害。做的什么梦,已经不记得。
但却知道自己在梦醒的时候惊叫了一声,叫的什么?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梅卿手停在胸口怔忡了半晌。
上次也是因为和凤卿在普陀山离别,回去病了一场,她虽不是个强健的人,平日也很少生病,那次的发烧对她影响实在太深,所以连带着同那时的所有人和事都回忆了起来。短短一瞬间梅卿脑子里浮现出往日众多画面,又一瞬间被她压了下去,只留下一片浮光掠影的印象。
换了衣服护士便离开,梅卿一个人还没待几分钟,门声轻响,是凤卿。他说要去休息,结果却只是等在门外,见护士离开便又进来。进来正见梅卿坐在床边,月白的病人服,头发别起来,外面早上的阳光照进来,在她身上勾出一圈温柔的淡金光芒。
凤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阳光照亮了。梅卿闻声转过来,笑:
“你不是去休息了么,这么快。”
“我怕我去休息了没人管你。”凤卿手里拿着药,眨眨眼睛,“可怜孩子,来吃药吧。”
梅卿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甜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再没见过梅卿这样的笑容,凤卿更觉得此刻时光的难得。在床对面坐下,一边拿药给她,药片在瓶子里沙拉拉响。转眼忽见梅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凤卿不由笑起来:
“看什么,以前没见过么?”
“见是见过,但你以前都是趾高气扬的样子,从来没这么耐心的。”梅卿戏谑。
凤卿瞪她一眼,似有几分不满,只是他眼角微挑,波光流转只让人觉得含情脉脉。连在自己面前都要使出这样魅惑的眼神,梅卿差点要笑喷,却被凤卿在额上敲了一记,药片被他顺手塞过来:
“还不赶快吃药,生病的人还这么有精神。”
梅卿笑嘻嘻接过药来放进嘴里,又喝口水,结果那西药竟极其的苦,一股苦味粘在舌尖,梅卿脸都皱起来,连忙去喝水,凤卿在旁边禁不住笑起来:
“这就是嘴刁的报应。”又挤眉弄眼学她方才皱着脸的样子。
梅卿不忿,上去打他,凤卿左躲右闪,竟怎么也够不着,两个人半真半假闹了一阵,都笑起来,完全像幼时嬉戏的情形。梅卿玩得兴起,完全忘了自己体弱,最后一下差点从床边上跌下来,正被凤卿眼明手快抱了个满怀。
两人的笑声都刹住,动作微滞片刻,梅卿从凤卿怀里起身,正见他柔波荡漾的双眸,满溢的深情,他平日再激动,也是将感情掩藏在眼底的,很少有这样坦白的时候。梅卿也微微一笑,正要回去,却被凤卿拉住她一只手。
眼见凤卿的手慢慢往脸上伸来,梅卿下意识的要闪,却见他只是往自己的唇边轻轻抹去一点药渍。梅卿先是一愣,随即静下来,随他去擦。凤卿的动作极温柔,擦了半天也没有完,终于停住,他凝视着梅卿,目光专注,如面对此生最珍爱的东西。
两个人对视半晌,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凤卿终于开口说:
“我们结婚吧。”
梅卿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反应,凤卿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直到见梅卿眼中微红,唇边弯起笑痕,他才喘口气,只觉自己的心在半空里忽上忽下半天,终于安全落回胸口。
梅卿重重点头,虽是笑,眼泪也落下来。
“好。”
梅卿病得倒不重,在医院里待了两天,确认不会转为肺炎之后便同凤卿一起回四合院去。车至途中经过大栅栏,两人便下来慢慢走着,中秋快要到了,满大街都是嫩红新绿的各色果子月饼,最多的还是卖泥塑的摊子。
两人边走边看,凤卿见梅卿在一摊子前驻足,看看那摊子上的泥塑,又回头来看看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抿嘴笑,凤卿不解,上前一看,见那兔奶奶托臼执杵,袍子下绿叶红花,极其鲜妍,脸上描眉点粉,金色的小纸片一闪一闪,竟是照着《嫦娥奔月》中他所饰嫦娥的扮相塑出来的。
第十五章
两人在摊子前愣愣看了半晌,都忍不住对视笑起来,那摊主以为他们喜欢自己的泥塑,极热情地揽生意:
“先生小姐,请一尊兔奶奶回去供着吧,中秋祭月有了它吉利。”
梅卿笑而不语,神情中颇有一丝调侃,凤卿偏着头看那泥塑半晌,却见那兔奶奶三瓣嘴咧着,是十足的笑容,只是一双黑眼睛却瞪大冲着人发呆,神情有点怪异不说,眼见平日自己极其华丽的戏装被粗枝大叶挪到兔子身上,却怎么都觉得好笑。
笑完之后冲摊主摆摆手,两人又继续往前而去。再走几步便是平阳会所,佳节将至,又逢初一庙会,会所里好戏连台,不时有喝彩声从里面传出来,梅卿曾经也是这会所里的人,经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看过去却见到宋明美从里面出来。
显然宋明美也看到了她。梅卿一停凤卿也停下来,见对面一华服女子走过来,生得极其娇媚,身后还紧跟着几名随从,看这架势心里便大致明白几分,凤卿下意识地拉住梅卿的手,低声对她说:
“不要管她,我们走吧。”
那宋明美却快,两步到梅卿面前,视线在他们两人握着的手上扫过,含义莫名地笑笑:
“沈小姐,又见到你了——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元先生了。”
“客气了。”凤卿见躲不过,也便敷衍地答一句,“想不到宋小姐也听戏。”
“伶王之名国内应该没有几个人不知道吧。”宋明美娇笑,“都说平阳会所的戏大不如前,想来是因为没有像沈小姐或元先生这样的人坐镇,如今北平的京剧行里也惨淡得很,真是可惜。”
“总有技高一筹的人出头的。”梅卿淡笑,“宋小姐不用怕没戏可听。”
宋明美点头,两个人对视,自然都不愿相让的,梅卿是淡漠,她恨过宋明美,到现在却全都归于平淡,因为她和顾启东已经再无瓜葛。而宋明美看着她的目光则复杂许多,虽然面上是一派热诚。
随意几句话寒暄之后,便无话说,梅卿和宋明美连拉手都省去,直接便言语告辞。视线从宋明美身上转移,正要转头走时,梅卿却又觉得有丝狐疑。她刚才无意中一眼见到宋明美身边的随从,还是上次在茶社看到的那人,面貌普通,只是看着她和凤卿的眼神有些奇怪。待她想要再看时,那人的眼神却已经变得正常,再无特别之处。
分手后朝两个方向而去,梅卿想到方才的平阳会所,再想到宋明美的话,心中微动,问:
“师哥,你为什么来北平这么久一直都没有登台?难道真打算以后不唱戏了么?”
凤卿皱眉,沉吟片刻,他不想梅卿担心,却也不想一直瞒着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前段日子收到过的东北来的邀请函,要我去东北演出,实际上却并不是为了别人,正是关东军的首脑佐佐木,都说这人很迷恋京剧,四处寻访梨园名人。我没有答应演出,在北平的这段日子还是低调些好,免得引来什么麻烦。”
梅卿张口结舌,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一段缘故。沉默一阵之后,想起另外一事:
“既然这样,那天为什么还要到集会上去?还答应要公演?”
凤卿却微微笑起来,一边握着梅卿的手,他们的手自刚刚见到宋明美就没有松开过。
“我是想也许那次集会上能见到你。”
梅卿定住,凝望着凤卿微笑的侧脸,心中潮涌。半晌,她轻声说:
“既然已经答应了……那我们就公演这么一次,完了之后就结婚。”
凤卿没有说话,只是手下将她握得更紧。
“公演?!”
差点一口酒喷出来,姚子昊啼笑皆非地看向身边的陪酒女郎:
“你们要组织公演来为政府筹集资金?”他掏掏耳朵,“我没听错吧?”
女郎嗔怪地瞪他一眼,红唇微嘟,浓艳妆容下显出几分娇憨:
“姚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国难当头的时候,我们虽是吃青春饭的,却也知道该为国家献点绵薄之力。”
姚子昊语结,半晌,才摇头笑笑。如今丽都的舞女都比往日高了一个层次,行为举止模仿洋人女学生不说,有些竟连洋话也说得,比他这个在租界做探长的人还强几分。不过说到组织公演为政府募捐的事,他却只觉得白费力气。与当局的人混久了,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如今的官场里黑的可不是一点两点。
“你们好好跳自己的舞喝自己的酒,管这么多做什么,政府不缺你们筹的那点。”况且能不能真正用到抗战上还是未知数。
“姚先生太小看人了。”女郎不服,摇头晃脑间耳上的坠子叮当轻响,“听说北平文艺界名流汇聚一堂,组织一次公演筹集的资金不下百万,对政府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呢,况且这样的盛事,不提钱,光宣传爱国热情也顶有用的。”
姚子昊笑而不语,如今的北平形势危急,关东军随时都有可能大兵压城,北平民众纷纷慷慨解囊以筹军资,要起到作用也得有顾启东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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