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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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院子里坐了许久,凤卿还没有回来,梅卿心里便有些担心起来,想到近日自己的预感,还有在街上看到的可疑人,更加难安。心思不定地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两趟,索性开门出去。

    外面胡同里已经静了下来,偶尔有人经过,脚步声驾驾。每过一个人梅卿都要探头去看看,却不是。隔壁家中说话声喁喁,夹杂有孩童笑语,中秋本就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晚上还有好一阵热闹,自己身后的院子里却是静悄悄的。

    梅卿等得无奈,干脆在阶前坐下,身后的门微掩,面前一条胡同幽深到底,路灯找不到尽头。她想这样凤卿回来自己就可以第一眼看到他。怔怔坐着,梅卿将头埋到双膝里去,眼前变黑,耳边草虫鸣叫,还有依稀人声,空气里微凉带了丝秋天的味道。

    阖上眼不多会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梅卿朦朦胧胧中似乎又做起了刚才的梦。一些往事,一些旧情,在上海经历的种种。恍惚中感到自己在一片海上,脚下是船板,海浪起伏,船也跟着轻晃,她脚下不定,如同没有根的浮萍,差点要随着水波流去。晃得紧张,下意识回过头去,身后一个人,双眸幽深,温柔地看着她。

    像师哥,又不是。是另外一个自己常常在梦里会见到的人,熟悉又陌生。

    他微微一笑,朝自己近了一步,伸出手来,轻声叫:

    “梅卿。”

    梅卿猛地抬起头来,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她不是在做梦。

    他定定站在自己面前,背着光,脸上有点阴影,却仍分辨得出幽黑眸子,鼻梁挺直,下颌曲线优美,是个极斯文俊秀的年轻男人。梅卿仰起脸,无言看着他,蹙眉,摇头,看到停在胡同口的车,她目光又移回来,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他微笑,又叫了一声:

    “梅卿。”

    声音未落梅卿腾的起身,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想到一句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白夜凝视着梅卿,没有回答。她和原来并没有多大区别,冷静,沉着,偶尔会做一些傻事,譬如说半夜三更在门外睡着,见到意料之外的人或事时也会愣神,神情稚气像孩子。他们数月未见,感觉却像数年那么久,他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也念过无数次。

    “你为什么会来北平?”梅卿已经冷静下来,“还找到了这里?”

    “找人问的地址。来北平,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江白夜定定地看着梅卿,直言不讳,“也是因为你。”

    梅卿心里一凝,她和凤卿虽不喜欢与外人交际,奈何名声在身,甩也甩不去,知道他们两个在这里定居的人不少。可是江白夜找到这里来是为什么?梅卿蹙眉盯着他,想到他那句话——是因为你。他的目光幽暗,隐含深意。梅卿冷冷一笑:

    “因为我?这么说你到北平是来找我?不知道我又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你的兴趣,要劳你千里迢迢从上海到北平来。”

    江白夜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柔波下有暗潮涌动,听到梅卿话中的讽刺,他脸上阴郁之色闪过,随即又立马恢复了平静。看着她,江白夜慢慢说:

    “你要结婚了。”

    梅卿一怔,马上又明白过来。当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标榜自己爱她,以爱的名义利用她,之后又以爱的名义想要囚禁她,如今他来了,还说是因为她,自然也是为了所谓的爱。他知道自己要结婚了,所以千里迢迢过来,还作出这样温柔的样子。

    梅卿几乎无法克制心里的激动。她以为自己在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就将往事全部抛开。

    “你是听到消息才来的?”梅卿冷笑,心中起了恶念,想要折磨他,“请问你来干什么?我和师哥已经结婚了,你是来道贺的么?”

    江白夜脸色微变,对面梅卿眼含讽刺,话语冷硬,任她再作出平静的样子,仍然掩不住一丝激动。他们之间隔的这几个月突然消失,一切又回到了在上海闹翻的那一天。只除了中间出现她的师哥元凤卿。

    将所有抑郁和痛苦掩藏在心里,江白夜深深地看着梅卿,忽然说:

    “就算是这样,梅卿,结婚的说法不足以应付我。”一顿,“我想确定的却是你真正的心意。”

    平阳酒楼内,百晓同几个青帮的小喽罗规规矩矩地站在包间外,包间内阿全正和几位游荡在华北的野路子军头目谈生意,低低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听不分明,却能感到气氛颇为严肃。阿全平日跟在江白夜后面,看上去是傻傻的样子,真有事情交待下来,倒也办的有模有样。

    百晓原本也好奇,却被阿全教训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就得闭起耳朵,言外之意这次生意不允许下面人随便打探,于是也不敢造次,只乖乖守在外面。眼前身着上好褂子的年轻跑堂和浓妆艳抹的歌伎一众川流不息,心里有新奇又激动。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到北平,皇城呢!百晓偷偷笑笑,见旁边一名抹着红唇的妓女看他一眼,连忙直起背轻咳一声,眼睛也随之抬起来,以示不屑之意。结果那妓女却看也不看他直接从面前经过,一阵香风。百晓心里讪讪,对着那女子的背影大加批判。

    腰不够细,头发不够黑,脸也不很美,和沈小姐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沈小姐对着他还客客气气的呢。批判完后心里舒服了一些,百晓继续守自己的门。想到沈小姐心里就一阵激动,随即又想到江白夜。

    “哎,今天晚上少爷怎么没有来?”百晓胳膊顶顶旁边的兄弟,搭讪,“就全哥一个人么?”

    “全哥本事大着呢。”对方斜眼看他,有些不屑,新进帮的人,都显得傻气,“而且这些不过是小人物,没什么来头,少爷若是亲自来,就是跌了青帮的面子,谈起生意来底气也差点——你不懂就别乱说话,看惹人笑话。”

    百晓吃了一憋,又不敢反击回去,只能唯唯诺诺答应几句便不再开口。生意上的事他似懂非懂,也不想去搞懂,来北平这一趟,是为了在青帮闯些名堂,以后好做人上人。还有一个念头就是来看沈小姐。

    她现在干什么呢?许也是在过中秋,但是听说沈小姐是个孤儿,并没有亲人的,想来一定是独自一个在家里了,冷冷清清的。百晓心里有些难受,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人却孤零零连个依靠也没有。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身边几个兄弟都“咦”一声,百晓连忙跟着看过去,却见酒楼老板陪着一名男子进来,那男子修眉俊眼,眼波流转间别有风情,只是脸上神色冷冷淡淡,似有些不大搭理人。这可不是元凤卿么?曾经在丹枫楼一曲惊四座的梨园伶王。

    廊中众人见到元凤卿过来,都有些小小的激动,眼睛一直追着他进入隔壁包间,这才会过神来议论纷纷,都说元凤卿来了北平,果然是真的。看来他和沈梅卿的婚事也是真的了。只是今天只见到了伶王却没见到伶后,有些遗憾。

    议论完后无意中看到百晓,见他仍望着对面包间的门发呆,一人嗤笑:

    “你发什么呆?没见过这么神气的戏子么?有本事你也像人家一样,生那样的模样学那样的技艺。”说着拍拍百晓的肩,“兄弟,还是老老实实当自己的小老百姓吧。”

    却冷不丁被百晓连肩膀甩开,那人吃了一惊,刚要发作,却见百晓转过头来,一脸恨恨的神色,于是嘴张了半天,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在外面一言不发地站着,两个包间里都有说话声传来,有笑有叹,里面觥筹交错的景象想也能想得出来。百晓却完全没了心思去倾羡,只是不断想起元沈两人公布婚事那条消息。他来这么久,没见着沈小姐的面,却只见到这个风流事不断的元凤卿,而且他还那样骄傲。

    正在隔壁应酬的凤卿却丝毫也没有想到他正被人这样“挂念”。酒局上都是往日熟人,因为他退出梨园不知道抱怨了多少次,如今再一听他要搬离北平,更是不依。凤卿虽不大提得起兴致,却也不得不敷衍几句。

    来往几番之后,时间已经不早,凤卿确定了汉口的事已经办妥,心里挂念着梅卿,便起身告辞。众人又挽留,见他去意坚决,也便罢了,都起身送到门外,一人还在开玩笑:

    “元先生这么急着回去,是怕沈小姐——啊,不对,该叫元太太了,是怕太太在家里寂寞么?”一边挤眉弄眼,“也是,中秋佳节呢,又是元先生的好日子,该回去的。”

    众人都笑起来,凤卿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这便与众人分手离去。他来时一个人,回去时也一个人,众人目送他离开后,重拾话题,言语中多涉及凤卿梅卿的婚事,一会说这两人天造地设,一会又叹息今后才子佳人踪迹难觅。总之还是感慨兼羡慕的多些。

    说完之后又回去重新喝酒,外面廊里只剩下百晓几人,这几个听到方才的议论,也有些兴奋起来,都说元凤卿好福气云云,当初梅卿在江家,见过她的青帮人并不少。

    百晓愣愣地站着,反常的一句话也没有。众人的感慨声传入耳中,都是“佳人还需配才子”“寻常人没指望”云云。百晓胸口像猫爪挠心,又急又痛,还夹杂着一点点酸。站了半天,突然跟旁边一人说:

    “我去上茅厕,待会回来。”

    说完便从后门拐了出去,众人见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却都不甚在意,转眼又投入方才的议论中。

    外面月色仍旧迷人,凤卿舒口气,经历了方才酒局上的混浊之气,刚一出来犹觉头脑一清。汉口的事已经办妥,有可靠的人在当地替他置办了住处,火车票也买好,果然明天就可以离开北平了。凤卿心里一阵轻松,想到梅卿还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又开始着急,简直想要插了翅膀飞回去。

    中秋节,全家团聚的日子,路上连拉车的都不多,偏家里住的偏僻,愿意去的人也少。凤卿等了一阵,有些不耐,心想反正路不远,走十几分钟也就到了,于是放弃叫车的念头徒步回家。

    一路上月光照人,空气中有清寒之气。凤卿看看表,十点不到。梅卿在家里做什么呢?也许已经睡了,只盼她不要一时发傻,又靠着冰凉的石廊打盹。又想到自己走的时候梅卿满脸都是眼泪的样子,凤卿心里一紧,越发加快脚步往回去。

    眼看就要到,没人的胡同里灯光昏暗,胡同尽头就是有梅卿在的四合院。凤卿心中轻快,却不料身后一人疾步跑到前面去,双臂张开拦在中央,一边喘气,口中呼喝:

    “不许再往前走!”

    凤卿愣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那人的样子,矮小身材,普通打扮,一口的苏北腔,分明就是个陌生人。又不像拦路打劫的,莫非是喝醉了酒闹事?他心里厌恶,又惦记着梅卿,不愿在这里耽搁,便没有搭理直接越过他往前走去。

    百晓本来就心里发慌,见凤卿不搭理他,更是怒从心生,他整日被人嗤为“小老百姓”,对凤卿这样的“大人物”本来就有些敌意的,况且又因为梅卿的原因心中做酸。两步赶上,百晓又拦在前面双臂一伸:

    “你不能去找沈小姐!”

    凤卿这回站住脚步,打量百晓几眼,心中明白几分,看来竟是梅卿的仰慕者呢。因为和梅卿的婚事,本来就有人在自己面前语露倾羡,只是还没有这样鲁莽的。他又好笑又好气,遂冷冷地说:

    “前面是我家,梅卿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不能回去了?你这人发神经了么?”

    百晓恼羞成怒,狠狠一跺脚,像要把凤卿踩在脚底下:

    “你哪里配得上沈小姐?每日和什么陈小姐李小姐勾三搭四,现在又要来糟蹋沈小姐?你这个人真是没一点良心,亏沈小姐跟你还是师兄妹!”越说口中越发胡言乱语,“沈小姐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不能眼看着你去害她!”

    凤卿不待他说完就抬脚要走,这样的人,明明就是神经,他根本就不愿和这人多费一句话。百晓见凤卿不理,心里一急,顺手从兜里摸出一物,对着凤卿:

    “我是说真的!你再敢乱动,小心吃枪子!”

    凤卿心里一惊,虽然胡同里昏暗,依稀仍可分辨得出那人手里的是把手枪,乌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他目光一凝,见百晓双手不停颤动,对也对不准,显然是心里极害怕的,这人分明胆子小,却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凤卿皱眉,淡淡说:

    “你拿枪吓唬我也没用,为了这样的事不值得。赶紧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看你的样子,你懂用枪么?”

    百晓张口结舌,幸亏胡同里黑,否则早被人看到自己脸红。他的枪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好像已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