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老仆答应一声,和女护士两个一起目送他离开。

    雨丝渐渐密集起来,初冬还下雨,有些反常,但要配上一个出行的天气,立马变得适宜,他们两个人忽然都有些莫名伤感起来,一直盯着那个秀挺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中。

    从北平,到汉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凤卿打起精神,走进人群中。他更往南,她更往北,他们就这样分道扬镳。

    这样错过的日子,已经不知道是人生中第几次,但必定是最后一次了,他曾经后悔过,埋怨过自己,以为都是偶然,现在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必然,误会是必然的,离开是必然的,难以重聚也是必然的,他们注定要错过。

    错过一次,错过一辈子。

    他垂着头慢慢走着,雨点飘进来斜斜打在脸上,湿湿凉凉像眼泪,找爹,找娘,找哥哥的幼小女孩的眼泪。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梅卿的时候,她散着头发,红着眼睛,一边哽咽,肩膀还一耸一耸的,她满怀希望地问他:

    “你是谁?你是我哥哥吗?”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梅卿遽然睁开眼睛,全是白色,她当下就明白自己到了医院。身上虚弱无力,她也没有费劲,随意在四周打量了一圈,病房里有两个护士正在挂吊瓶,门虚掩着,外面走来走去军靴的声音,明显是有人在看守。连病房都戒备森严。

    门声轻响,佐佐木进来,脸色很难看,见梅卿醒了,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走过来俯视着她:

    “醒得比我想象中早。”

    梅卿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理他。

    佐佐木冷笑一声,站起来弹弹吊瓶,又去看两个护士配药,嘴里犹自说:

    “我以为像你这样求生意志差的人至少还会昏个三天五天。”说完颇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不过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会自杀——真是令人失望。”

    梅卿依旧不声不响,果然像他预料的半死不活了无生趣的样子。佐佐木有意激她:

    “我看你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反正也死不了了,再这样下去,真要变成肺炎了,我还担心没地方关你。”

    “就关在这里也不错,”梅卿忽然开口,嗓子有些沙,泡了水发炎的缘故,“作为一个俘虏,待遇真是好,可惜太吵了。”

    佐佐木被激怒,想要骂她,却又开不了口,看她虚弱的样子,简直像被吼一句就会没命。自个气闷半晌,他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免得自找气受。临走之前,他犹豫着又站住,回头看着她,眼神淡淡:

    “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因为落水的时候天气太冷,你正好是那个时候……恐怕以后都不能生育了。”他竟恶意地咧嘴一笑,笑容有些残酷,“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个应该也不算什么。”

    咔的一声门被关上,佐佐木在外面用汉语大声吩咐:

    “看紧点!不许人跑了!”

    梅卿定定躺着,面无表情。

    这样一躺就是一天,外面的雨声一直没有断,门口守卫来回的声音也不间断。众人都不明就里,以为梅卿和佐佐木有私情,又分明都听到方才提到什么“不能生育”的话,都不敢进来打扰。东北天短,又是雨天,下午刚过,夜幕便降临了。

    护士进来送药,一边换吊瓶,打量着梅卿,见她只是侧身凝神着外面,很专注的样子,便很感兴趣地问:

    “你在看什么?外面雨还没有停呢。”

    “没什么。”梅卿笑容有些虚弱,“就是无聊,听听外面的雨声,还有门口人走路的声音。”

    护士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卿,心想,看来她真的很无聊了。却又不由自主也跟着听了一会,最终摇摇头,笑着说:

    “雨声好听,外面走路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都是几个日本兵。”

    梅卿很神秘地笑笑,提醒她说:

    “你不觉得这声音一会响,一会停,有时候整齐,有时候杂乱,很好玩么?”

    护士忍不住笑起来,听一听,果然是,过十分钟就会停住,然后便乱。她眨眨眼睛说:

    “晚饭的时候到了,他们是轮班去吃饭呢。”不过对这样一个女子何必看得这样严?她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呢。护士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不过看你的身体还真是得好好调养,别人到这时候,早就能下床了。”

    梅卿无奈地笑笑,却也被提醒,她费力地掀被坐起,神色有些腼腆。

    “能不能麻烦你……我想去趟厕所……”

    护士连忙过来,一手高举着吊瓶,一手搀扶着她,两个人慢慢往外面挪去。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守卫一瞪眼,用生硬的汉语问:

    “不许出门!”

    “病人上厕所也不行么?”

    护士白了他一眼,扶着梅卿往外,立马有几名守卫面无表情地跟上来,前面两个女子停下来,面容一个比一个怪异。便有守卫脸上不自然起来,梅卿又捂着嘴咳了一阵,马上又有人闪远了点。

    “去吧,快点回来!”几名守卫都退了回去。

    梅卿莞尔一笑,被护士扶着往厕所的方向而去,伴随着一路还有压抑的低咳声。众人见到这位可能的肺炎患者无不退避三尺,见者掩面。

    佐佐木向来钟爱京剧艺术,他的妻子也颇懂得夫唱妇随,有名家的演出,都会带着女儿一起去看。旅顺的戏剧会所,每到月初月末都会看到一名日本妇人携小女孩看中国戏的情景,从佐佐木府中到会所,一路有严兵保护。

    “以前有发生过民众围攻日本人的事,佐佐木很小心,他派去保护家眷的人不多,但个个是好手。”阿全细细分析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但是咱们这边的兄弟也不少,若要想办法把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抓到手中,不难。”

    江白夜对他的提议不予置评,不说好,也没有否定,只是面色凝重。阿全察言观色,以为江白夜不愿使出绑架这种手段,毕竟对方只是妇孺,便是帮派中人还懂得一个不欺凌弱小呢。然而日本人也能算在其中?他不这么认为。

    “少爷,不用顾忌那么多,佐佐木当初可是绑架了小姐到这里的,咱们这样做,也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并不是顾忌这个,”江白夜眼睛在旁边几人脸上溜了一圈,眼含警告,“抓人容易放人难,真要绑架佐佐木的家眷,自然不难,可是绑架之后呢?目前他家中的情况,我们一点都不清楚,这样做太鲁莽——整个东北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到时候要顺利离开都是问题。”

    众人闻言都耷拉起脑袋,说要抓人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冲动,若真要谈到妥善解决后续的事,倒确实是个大问题。若是佐佐木全城搜捕,怎么办?这么多人,目标不小。若是戒严了,又该怎么办?万一再遭遇到围攻,或者抓人的过程中出了篓子,后果更不堪设想。

    不管怎么说,要把人从佐佐木手中救出来,还是得从长计议。

    “那怎么办呢?不是元老板也暗示要利用那小丫头么?”阿全一脸不解,“实在不行干脆直接冲进去救人,救完了扔颗炸弹在鬼子窝——离开的船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大家就已经到了水上。”

    这话简直有些开玩笑,众人听了都讪笑起来,江白夜也不由莞尔,随即又严肃起来。

    “那个小丫头,自然要抓的,但是不能这么莽撞,要想别的办法。”

    戏院上演《御碑亭》,名家名剧,虽然天上雨还没有停,看戏的人却不少。偌大一个戏楼黑压压坐的都是人,台上的贤女人孟月华与夫婿和归于好皆大欢喜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戏楼里昏黄的灯光打在台子上,有些冷清。

    戏一散场观众都争先恐后往外挤,佐佐木的妻子带着小女儿两个人被数名卫兵护着,从特别通道出来,雨天人急匆匆,脸都掩在伞下看不清形状,然而路人看到这样日本打扮的女人,仍是不免要多看几眼,目光中多含憎恨。

    那日本女人被看得有些不自然,便往里面缩了缩,便踮起脚找着自己的车。车子不在,卫兵跑过来报告说刚才不知道被哪个混账扎了车胎,只能打电话回去再派一辆车来接。于是几人只能暂时在戏院门口等着,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那小女孩香也自己撑了小伞,穿着大衣雨靴站在地上,小小的人儿看着像一幅画。

    戏楼里的灯被熄灭,外面黑下来,几名日本兵和出来戏院的观众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就在当地争执起来,情况很快被控制住,混乱却许久没有止。小姑娘香也一双眼睛骨碌碌充满好奇,忽然一阵风来,手里的伞抓不及,一直被风吹到湿漉漉的街上去,又顺着街道滚了一段。

    “伞!”香也叫了一声,顾不得母亲伸过来的手,自己便踩着小靴子噔噔噔跑了过去,伞在街对面,中间车辆经过,小身影在车中穿梭。她母亲脸上有些紧张,同时有小心的卫兵跟了过去。

    那日本女人抓紧手里的伞遥望过去,两名守卫匆匆跑过去和人撞在一起,随手就是几个耳光抽过去,那路人惶惶躲开,转头之际还向她看了一眼。她忽然心里一跳,倏的往香也的方向看去。

    明明看见她蹲下身子去捡自己的小伞,伞被风吹又往前滚,小姑娘笑着又追上去,周围车辆穿梭,她像一只小精灵跳来跳去,身下水花四溅。

    电车经过,叮当铃声摇曳,视线被阻隔,日本女人扬起脖子努力看过去,下一秒却忽然发巅一般尖叫起来。

    香也不见了。

    街上登时大乱起来,几名日本兵慌忙停止争执,冲到街对面去找佐佐木香也,却只见红色的小伞停在路中央,被车子一压,全都散了下去。街对面没有人,这边没有人,路中央车来车往,更没有人。

    苍白如绢制的日本女人哭喊着满大街乱跑,被几人拉住塞回车里,剩下的人继续找,逢人就问,一语不合就劈头盖脸打过去,更有身份嫌疑的被二话不说揪进车里抓走的,人是没找着,惶急如丧家之犬的日本兵倒是占了一条街。

    赶来的卫兵越来越多,没几分钟便有整齐队列开始在街上四处搜寻,还有巡捕房的人一齐出动,就为了寻找刚刚走丢的佐佐木的女儿。

    一时间人心惶惶,行人无不纷纷走避。

    街角停着的黑色车子里,江白夜静静看着外面慌乱的一幕,身边一人钻进来,身上带着水汽,是阿全。

    “小丫头已经被送到会所了。”阿全擦把脸上的水,看看外面的情景,得意地笑起来,“还是人多手脚快,没费多少工夫就搅得他们乱成一团——少爷,咱们走吧,这里再呆下去怕会出事,这些日本人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江白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正要摇上车窗,阿全却冷不丁叫起来:

    “有两个兄弟被抓了!”

    “对,是我嘱咐他们的。”江白夜毫不意外地回答一句,自己去发动引擎准备开车。

    阿全有些迷惑,车子发动的声音中,忽然脑子一个激灵,明白江白夜的用意,又问:

    “恐怕会被抓到巡捕房去,那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日本人不会相信巡捕房的力量。”光看方才巡捕房来的如此之慢就知道了,自然是日本人通知得晚,“他们喜欢自己收押嫌疑人。”大多数时候还会用上很残酷的手段。江白夜想到这里,脸色蓦的阴沉下去。

    在他们离开没多久,日本人开始盘查路上经过的车辆。江白夜不紧不慢地开着车,身后日本人的叫嚣声已经听不见,阿全不时回过头去看。开了一段江白夜停下车来,打开车门,捡起路中央一把散骨的红色雨伞。

    大红的颜色,加上晶莹的水珠,极其鲜妍,只是伞身上沾着泥巴。

    他很感兴趣地打量几眼,将伞收起来放在座位上,一踩油门,车子疾驰而去。
第三十一章
    回到住所之后,见几人围着那小姑娘香也,语言也不通,只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众人从没见过这样小的日本女孩,虽然憎恶日本人,见了这小精灵似的孩子,却觉得有趣。

    香也自己刚才被人莫名其妙捂着嘴拖上车,当时哭闹了半天,却见众人一路按着她到了这里,并没有别的举动,便也不再害怕,只是看到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仍有些怯怯的。十岁的小姑娘,并不懂得自己已经被绑架了。

    “你是谁?”香也见江白夜温和,便也觉得他可亲,用蹩脚的汉语问了一句。

    众人听了都轰笑起来,方才见她抿着嘴跟锯嘴葫芦一样,冷不防就说起话来,然而再去逗,却不见她开口,只一双鬼灵精的眼睛转个不停。江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