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爱越绝情
越爱越绝情 / 作者:寒烈
楔子 勇敢活下去
妈妈每天都将他带到小小的阁楼里,为他准备一包饼干。饼干并不美味,只比最便宜的苏打饼干略好一些,洒着一些白芝麻同香葱末,油极少,干呼呼,吃到嘴巴里,也不酥松香脆。仅能果腹而已。
家中景况好的时候,妈妈会为他在阁楼的窗台上放一瓶牛奶,而绝大多数时候,放在那里的,都只是一只很小很旧的保温瓶,里头盛着一瓶温热的米汤,那是妈妈烧饭时候特意留出来的。妈妈对他说,米汤是最有营养的,他小时候没有奶喝,全靠米汤才能活下来。
除此之外,阁楼里还有几件玩具,数本儿童读物,还有小小痰盂。
当妈妈带他进了阁楼,搂着他,对他说,小邕,乖乖在阁楼里玩,不要出声,他就会伸出手回抱一下妈妈,然后默默点头。
然后妈妈会把他独自留在阁楼里,从外头锁上门。
他留在阁楼里的时间,有时长,有时短。
长的时候,几乎是整整一日,他只能靠一点饼干同米汤果腹,躺在简易搭出的小床上,看书度日。
短的时候,一两个小时已经可以出来,妈妈往往已经整装完毕,会带他出门去,好好地吃一顿。
虽然母亲从未真确地告诉他,她究竟从事什么职业,然而每每外出时,街童的嘲笑同路人指指点点的动作,都教他隐约明白,母亲为了他,为了教他们能活下去,而将自己置于何等不堪的境地。
如果说,他一点都不怨怪妈妈,那是自欺欺人。
可是,看见妈妈事后强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带着他去吃饭店,替他夹菜,叮嘱他多吃一点时,那些埋怨,终归一点点散去。
有时妈妈外出,会请一位寡居多年的大婶来照顾他。
那位大婶看他的眼神,总是怜悯多过厌恶。
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要记住这句话。
有一天,大婶轻轻摸着他的头,低声对他说。
他默默点头,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记得了。
那以后,大婶有很久没有来家里。
然后,妈妈忽然忙碌起来,渐渐喜欢妆扮自己。
他自有记忆起,便没见过妈妈这样眼含喜悦的幸福表情。
虽然妈妈不说,可是,他隐隐知道,妈妈一定是开心的。
妈妈已经绝少将他关在阁楼里,只是出门时,叮嘱他自里头将门锁好,除非她回来,否则不可以给任何人开门。
家里添置了冰箱,小小的,拉开门,冷气会扑面而来。
里面放着的,也再不是便宜饼干,而是自名店买来的各色糕点,以及一整排一整排的牛奶。
妈妈说,多喝牛奶,以后长得高大健壮,像爸爸一样。
他从未见过父亲。
妈妈也很少谈及。
家里没有一样关于父亲的物什。
妈妈不说,他便不问。
他所能为妈妈做的,仅此而已。
看着妈妈那秘而不宣的喜悦,他把所有疑问,都烂在了肚皮里。
很多年之后,他都清晰记得,那一天下午,妈妈出门前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与浅淡表情。
妈妈轻轻蹲下身来,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然后微笑与他平视。
“小邕,你的生日要到了,想要什么礼物?告诉妈妈,妈妈一定达成你的心愿。”
他想了想,竟找不到什么极想要的,便轻轻摇头。
“我只要妈妈陪着我吹蜡烛就好。”
妈妈笑了起来,美丽的眼睛里掠过浅浅的水光,然后摸了摸他的头。
“小邕真体贴妈妈。可是,妈妈想给小邕一个意外惊喜。”
说完,妈妈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叮嘱他。
“小邕乖乖在家等妈妈回来,除了妈妈以外,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嗯。”他乖巧点头。
妈妈走出门去,嘴角有勾起的好看纹路。
他站在门后,看着妈妈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楼梯狭窄昏暗,妈妈纤细单薄的背影仿佛被那昏暗一点点吞噬般,终于消失不见。
他常常自问,如果那时,他同妈妈一起去,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
可是,这个问题,永远也没有答案。
他等妈妈走得看不见了,关上门,坐在客厅里看书。
书是一本崭新的恐龙历史,是妈妈带他去书店时,他自己选的。
里面有彩色图片,恐龙骨骼,以及小小漫画。
许多他不认识的字,联系图片,也能读懂七八。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天光已经不能让他清晰地看见书上的图文。
他搬了把小凳子,站上去,按开墙壁上的开关。
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
他抬眼看了看挂钟,时间指向六点。
妈妈说,要按时吃饭睡觉。
他转进厨房,为自己准备晚饭。
一颗青菜,一枚鸡蛋,一把卷面。
青菜一叶叶掰下来,洗干净,剁成细细碎末,连同磕开的鸡蛋,打成均匀的蛋浆。
一边烧热水,一边起油锅。
等锅热了,将蛋浆倒进由锅里,迅速翻炒几下,然后起锅,盛进碗里。
另一边热水已开,将卷面下锅,点过三次凉水,捞出来,浇数滴芝麻油,撒一点点盐同味精,然后拌着菜末儿炒蛋一起,香喷喷,吃下肚去。
这样的动作,五岁的他,已然娴熟。
吃完面,他将锅碗洗干净,放在一旁沥水,然后回到客厅里,拧开一具小小收音机。
家里没有电视,妈妈没有钱,也不想他成为一个电视儿童。
他总是给妈妈等门,无论多晚,即使已经上床睡觉,可是总睡得不沉,要听见妈妈敲门的声音,给妈妈开了门,他才睡得熟。
最近妈妈偶尔整夜不回来,他便彻夜浅眠。
收音机里,有老人哑着一把嗓子,在讲一个小英雄抗击倭寇的故事。
他手臂交叠,将下巴压在其上,静静聆听。
五岁如他,其实十分向往那样的自由不羁。
然而五岁如他,已经极其早熟。
妈妈担心他,不让他出去找小朋友,他就在家里,哪怕孤独,也忍受下来,只为不教妈妈再添多一重心事。
八点整,他关了收音机,回房间拿了换洗衣服,自己搬着小凳子,进浴室洗澡。
洗完澡,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浸在洗澡水里,然后准备回房间睡觉。
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听见门口有喘息声,十分沉重,即使隔着一道门,仍清晰穿进耳中。
他顿住脚步,饼住呼吸。
五岁的他,终究害怕。
“……小邕……”那声音叫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古怪的,“汩汩”的流水声。
他却猛地扑过去,拉开门闩,拧开门锁保险。
黑暗中,那分明是妈妈的呼唤。
门被他大力拉开,随着惯性,有躯体跌落尘埃的闷钝声响。
借着楼梯间那一点点微弱夜灯的光,他看清楚倒在地上的人。
美丽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孔,出门时还梳得一丝不苟,如今已经凌乱的头发,以及 ——捂在腹部,却仍无法阻止血液汩汩流趟的手。
妈妈的手,纤细修长,虽然带着薄薄的茧,可是总是温暖的。
然而此时,映着那不断滴落的血,竟显得惨白冰冷。
“妈妈……”他跪倒在地上,伸出小小一双手,用尽全力,才能托起妈妈的头,枕在自己膝上。“妈妈……”
小邕……
妈妈的视线已经涣散,在黑暗中,循声寻找他的眼。
不行,这样妈妈会死!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他想起身呼救,妈妈却却用沾满了血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勉励抬起头来。
“小邕……”妈妈的喉咙里,声音微弱,“……妈妈,要去见爸爸了……”
他的眼泪,蓦然涌了出来。
虽然妈妈从来不说,可是他一直知道,如果不是爸爸早已不在人世,他怎么舍得让这样温柔美丽的妈妈,尝尽人间冷暖?
“……小邕,别哭……”妈妈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爸爸妈妈爱你……连同我们的那一份……一起……勇敢活下去……”
他拼命点头,泣不成声。
妈妈在黯淡的微光中向虚空微笑,然后,手仿佛木偶,蓦地失去了提线,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冷冷的线,落在地上。
徒留,抱着她哭泣的男孩,和他脸颊上血迹染成的手印。
第一章 就让我们虚伪(1)
第一章就让我们虚伪
少女美丽得近乎狂野。
即使抱住膀子,冷眼旁观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也不影响伊的美丽。
儒雅男子年过四旬,然则保养得宜,兼为人谦和,性情温朗,是以看上去,竟然不过三十岁年纪。见少女冷冷抿起嘴唇,男子微微叹息,与少女有六分相似的脸上,浮起浅淡歉意,向少女招了招手。
“绝情,到爸爸这儿来。”
名叫绝情的少女挑起一边浓长飞扬的眉,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男子先是一愣,继而敛目。
呵,被恨了呵。
这个孩子,继承了他们的血脉,却自有一副绝情淡漠的性格。
既不似他,也不似她。
这样,也好。
男子微笑,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修长的腿,三两步,已经走到女儿身边。
微微蹲下身,男子直视少女的眼。
那是一双清澈明亮得仿佛深邃夜空最耀眼星辰的眼,眼里映出他的倒影,斯文淡定。
绝情也直直望进父亲的眼里。
她同父亲并不亲近,同母亲亦然。
豪门里长大的孩子,大抵也并没有几个同双亲十分亲近的。
不是不爱,只是疏离。
教书先生的父亲,与女强人的母亲。
绝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结合?
难道是因为爱?
这将是永远的疑问,因为今时今日,他们签下一纸离婚协议,和平分手。
父亲没有要求任何婚后财产,只要带走他一书房的藏书。
绝情看着母亲帮着父亲,将整整四面墙壁的藏书,一一装进精致镶有珠母螺钿的樟木大箱子里。两人之间并无交流,只是沉默地将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摞成一摞,叠放进箱子里。可是,绝情看在眼里,却觉出淡淡的默契与融洽。
只是,这一点点默契与融洽,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相对过完下半生。
那四面墙壁的书,收拾了一日,连午饭,他们都在书房里,草草吃一点三明治作数。
那些书,装满了十二只樟木箱子,大抵,也装载了母亲对父亲若有似无的一缕情愫。而,随着这十二只箱子被卡车载走,母亲对父亲的那一点点爱恨,便真的彻底了断了罢?
那样爱,也终于成了陌路。
男子读懂女儿眼里的情绪,俊雅的脸上,有一丝歉疚。
“绝情,我和你妈妈,不是因为憎恨厌恶彼此,才走到今天的。而是因为,我们太爱彼此,不忍心见彼此继续为对方退让。你是月竞寒的女儿,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一个能陪在你妈妈身边交际应酬,在她需要人在背后支撑时,给她帮助的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书生,除出教书育人,别无所长。”
月绝情几乎要流下泪来。
百无一用是书生。竟然是这样的吗?
教书先生的父亲,不能给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母亲带来任何的利益,所以,就必须和母亲离婚,远远走开么?
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女儿,不是你想的这样的。男子有千言万语,终于化成一声叹息,伸手,拥抱一下少女。
“绝情,答应爸爸,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她晚上睡前,喜欢喝一杯滴两滴白兰地的热牛奶……”
“承冬……”站在一旁,美丽贵气逼人的女子,终于动容,轻轻唤了一声男子的名字。
男子放开少女,直起身,走到美丽女子身边,捧住女子的脸庞,在伊的额头烙下轻轻一吻。
“我不能继续陪你走下去了,竞寒。可是,我在那里,一直都会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听从你的召唤。”
女子眼眶中的泪,一点一滴,落了下来。
不是不爱,只是爱情抵不过现实的摧残。
温柔的沈承冬,就快要被这豪门深宅的勾心斗角磨折得失去他最让她心折的清俊谦和了。她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在他们争吵和彼此折磨之前,她放他走。
放开妻女,他拎起放在地上的小小行李箱,决然转身。
承冬。那一声叫了十二年的呼唤,这一次,没有在身后响起。
月绝情厌烦了这一切。
这就是爱么?
因为爱,所以不能让对方为自己再多受一丝委屈,所以宁可放开彼此的手?
可是,母亲的哀伤,终究有限。明日一早,伊又会得一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的模样,出现在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