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我们一起去吧。”好半天,他这样说了一句。
“也好。”阿娃说:“我也要听听你昨天的情形。”
等阿娃梳好头,两人一起到李姥院中。郑徽尽量保持着平静无事的姿态;李姥也很客气,首先向他示歉,她说昨天因为人累了,又冷,没有到西堂去向他道劳,然后问他,考得如何?
“平平而已,因为乏善可陈,所以昨天晚上没有惊动姥姥。”他说了一半实话,但措词反倒很得体。
“这也没有什么!”李姥说:“第一场是过关;有本事要第二、三场才能施展。”
这话说得很内行,郑徽觉得对劲了些,便很兴奋地说:“是的,只要过了这一关,第二、三场我有把握。”
李姥和阿娃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
郑徽发觉自己的话漏了马脚,毫不思索地又说:“这一关当然总过得去的。”
李姥和阿娃又对看了一眼,而这一眼中自然是欣慰的神色。
郑徽话说出口,却又懊悔——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如果韦庆度为他所谋不成,对李姥和阿娃,将更难交代。
幸而韦庆度带来的消息还不坏。他是午前来的,避人私议,韦庆度告诉他,礼部考功司都知道他的声名,答应向崔翘进言,“赎帖”补救,十有七八可成。
郑徽放了一大半的心,潇洒自如地休息了一天。
再下一天,他正在吃午饭,忽然秦赤儿奉命来请,说韦庆度有要紧事跟他面谈,请他立刻就去。
“坏了!”一见面韦庆度就顿足嗟叹:“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唉,想不到那场私试,种了恶因……”
“祝三!”郑徽看急地打断他的话,“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吧!”
“朱赞出了花样。”
“怎么?”
“崔侍郎已有允意,朱赞不知怎么知道了,他说要赎帖大家都得赎:他那一棚有六十多人,第一场帖经,起码刷下来一半,三十多人全要赎帖,这,怎么行?崔侍郎只好决定,凭公去取,概不方便。”
“朱赞是什么意思呢?”郑徽深锁双眉地说:“故意跟我作梗?”
“那还用说吗?”韦庆度不胜失悔,同时也有无限恼恨,“当初对朱赞好像过分了些,不该一点面子不给;不过他这样报复,也未免太狠了些。最可恶的是避而不见,算定了我要去找他……”
“你去找过他了?”郑徽急急问说。
“当然得去找他解释一下,说到河东去了,其实不知道躲在哪里——等人头落地,他才肯出现。哼!”韦庆度愤愤地说:“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郑徽的心冰凉了!早知如此,应该对朱赞稍假词色;然而他是好强的,心里愤恨万状,却还不肯输口,问说:“何以主司又听任朱赞的摆布呢?”
“倒也不是摆布!”韦庆度说:“每年上千人考,及第的不过二三十,差不多年年有人闹事,你记得开元廿四年的故事吗?”
郑徽心乱如麻,茫然失忆,摇摇头示以不知。
“那年,考功员外郎李昂,摘录进士李权试卷中的毛病,榜于通衢;李权也指责李昂的诗:‘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说他不通,历来进士试的主司,都由考功员外郎担任;就从那年起,开始改由礼部侍郎主持。所以应试的人要闹事,主司不能不忌惮——何况,赎帖本来就是个通融办法,谁可赎,谁不可赎,并无明文规定,又何况,朱赞的奥援不少,除了河东节度使以外,还间接有奸相李林甫的关系,崔侍郎当然得要慎重。”
说来说去,还是不该得罪了朱赞,弄成自取其咎的局面,郑徽只有咬一咬牙,归之于命运。他想:已轻输了命运,不能再输了风度,这一点要能把握得住,还不算一败涂地。
于是,他自己镇摄心神,摆出极平静的姿态,说:“我不怪朱赞,只怪自己不用功。只有明年卷土重来,湔雪前耻。祝三,你不必为我难过。”
韦庆度见他这样表示,大出意外,好久,才翘起拇指,赞了一声:“好!你这是英雄气概!”
郑徽报以矜持的微笑,说:“我走了。我再说一句:你不必为我难过。你还有两场苦战,好自为之,我等着听你的捷报。”
“我真希望今年我还是落第,陪陪你;等到明年跟你做‘同年’。”这自然是口头说说而已。但好朋友休戚相关的一番义气,是郑徽所能深切领会的。在这一大挫折中,惟一能使他略感安慰的,怕也就是韦庆度所表现的情谊了。
离开了韦家,在路上他就想到,怎样把不幸的真相告诉阿娃?平日,她们对他是抱着那样深的期望;他也对她们使足了取青紫如拾芥的不在乎劲儿,两次私试,荣膺状头,一遇到真的,却无声无臭地垮了下来,那不成了三曲的笑柄了吗?
于是,这一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坐立不安地,始终鼓不起勇气来向阿娃说破实情。晚上睡在床上,更是心潮起伏,难以入梦;无边的悔恨羞惭,像猛兽的利爪般,撕裂了他的心。
当想不出一丝自我譬解之道时,只好寄望于幻想,他想,也许会有奇迹出现——在他跟韦庆度互相执经背诵时,有许多他自以为错了,其实却是对的;照此看来,事情尚在未定之天,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闱中一共答了十四帖,其中八帖无误,六帖没有把握,如果——
如果这六帖误打误撞都答对了,便有十四帖的成绩;《左传》、《论语》各五帖、《礼记》四帖。十帖通四,便可过关,怕什么?
想是这样想,但希望究竟太渺茫了。他在枕上听鸡鸣、听晨钟渐响、听侍儿们起来收拾屋子直到辰时已过,却始终没有听见贾兴的声音。
这下,他完全绝望了。他知道贾兴一早就会去看榜,如果榜上有名,必然会兴冲冲地回来报喜;而现在是打了败仗,偃旗歇鼓,声息无闻。
他实在没有脸见人,但也不能就这样赖在床上不起来。千思万想,终于悄然起床,按照往日的习惯,咳嗽两声,好让侍儿们听见了进来,服侍他漱洗。
第四章必须逃避(3)
于是,绣春端着铜盆、漱盂,走了进来,照常跟他道声:“早!”
“小娘子起来了?”他问。
“早起来了。”绣春说:“在姥姥那里。”
这是很少有的现象。他问:“怎么一早跑姥姥那里去?”
“不知道。是姥姥打发小珠来把小娘子请了去的。”
那一定是谈他落第的事。他很不安,极想知道她们母女怎么在谈他?然而,不便向绣春打听——即使打听,她也不见得会知道。
绣春没有再说什么,转到床前去收拾衾枕。郑徽冷眼看她的神态,仿佛特意加了几分小心,怕触犯了什么人的忌讳似地,这使他发生了警惕,对着铜镜细细观察自己的脸色,告诉自己,要尽力表现得像往常那种潇洒自如的样子。
然而,他做不到!见了人,他自己先心虚害怕,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倒像是做下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特别是对阿娃,一见面,连句极普通的应对之词都似乎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了。
于是,他逃避了,逃到自己屋子里躲着。
阿娃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她对他不免怨恨,怨恨他太自大,不肯听她的规劝,好好用功;但更多的是怜惜,怜惜他的失意和怀才不遇。
因此,她跟着他进去,直觉地认为有对他安慰的必要。可是相对黯然,她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他。
“唉!”好久,她叹了口气说:“背死书是刚开蒙的小学生要做的事,你这样子垮了下来,连我都替你不甘心。”
这句话说中了郑徽心底深处的委屈——这份委屈是连韦庆度都不了解的,却让阿娃一语道破了。
一种对知己的感激涕零,使他再也无法自持了,两行热泪,流湿了衣襟。
阿娃知道他的眼泪很珍贵,不是伤心到了极点,不是在心心相印的人面前,他决不会这样涕泗滂沱;但既然已忍不住流泪,便非要哭个痛快不可,所以她无言相劝,只坐到他身边去,用一方罗巾,不断温柔地替他拭泪。
“阿娃!”郑徽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我原可以叫你不失望的,竟叫你失望了!我糊涂,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要说‘失望’也过去了!打起精神来,准备明年的事;有一年的工夫,把那三部经书背都背熟了。”
这两句话,为困在愁城中的郑徽开了一条路,他渐渐止住了眼泪,怔怔地往那条路上去探索。
他想起他父亲的话,父亲原是期许他可以“一战而霸”的,但却又替他准备了两年的费用,这就表示,如果不能“一战”成功,父亲也是可以谅解的。
然而,那应该是“非战之罪”才可以谅解。父亲不反对他广事交游,从谈文论艺的切磋中,去享受友朋之乐;却决不会赞成他以三曲娼家为居停,沉湎于声色。现在想一想,他所做的一切,完全违反了父母的叮嘱,等于“贻误戎机”,那是一行大罪!
好在这一行大罪,父母一时还不会发觉;如果明年能够卷土重来,收复失地,父母一定只计其功,不计其罪,没有什么可虑的。
可虑的是床头金尽!两年的费用,半年挥霍一空,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怎么再能问家里要钱?
这才是件难煞人的事。“唉!”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娃刚要动问,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声,侧耳细听了一下,说:“姥姥来了!”
郑徽大为焦急!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韦庆度面前丢脸,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让姥姥看到他一张泪痕未清的脸,说起来,为了进士落第,大哭一场,也太没有丈夫气了!
于是,他惶遽而固执地对阿娃说:“你快出去!说我睡了,回头我去看姥姥。”
一句话没有完,小珠已掀开了帷慕,接着,李姥走了进来。
“姥姥请坐!”郑徽无可奈何,只好尽力保持自然的姿态招呼。
“唉,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脸上,堆满了慰问的表情,“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科名迟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着,慢慢再说。”
郑徽一直对李姥有些成见,而今天她这两句话,却如雪中送炭,让他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第一,你身体要紧。”李姥又说:“不必难过。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说来说去,总是运气还没有到。你看开些,忧忧郁郁地弄出病来,让你堂上两者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
“是的。”郑微心悦诚服地接受李姥的劝告。
又说了些闲话,李姥辞去,阿娃也走了。经过一阵痛哭、一番慰问,郑徽心头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他开始静下心来,面对现实,细细筹划怎样度过这一年的日子?
可是,郑徽实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读,继以一连串的精神打击,眠食不安,身心俱乏,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任何难题。
于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像一头受创的狮子样,静静地躲在洞穴中养伤。
两天中,素娘来了两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却没有见到郑徽——他知道她是特意为慰问他而来的,但是,他怕见她,只因为不耐烦听任何人的于事无补的惋惜关怀之词,所以他感激在心里,表面却装作熟睡未闻。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谢,并不来干扰他。
到第三天,韦庆度三场度毕,又来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得多,愿意出去走走,韦庆度便陪他到三曲闲步,到球场看禁军打“波罗球”,然后又邀他到素娘那里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说:“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跟你谈谈。”
“也好。我也正想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还得住下去。现在回去,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当然,当然。”韦庆度也说:“随便从哪方面看,仍旧在长安读书,才是上策。”
“只是‘长安居,大不易’。”
“那怕什么?有我!”
郑徽听到这样毫不迟疑的答复,步履都好像轻快了许多。但韦庆度愿意帮忙是一回事,有没有力量帮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个清楚。
“你的花费也大。眼看发了榜,簇新的一名进士,应酬浩繁,钱像流水样花出去,我怎么还可以累你?”郑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韦庆度笑嘻嘻地说:“要中了进士,我可以发笔小财。今年回家过年,我两个叔叔许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贯;我舅舅又答应给我一百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