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月色
言罢,他不理身後萧忱气急败坏的叫嚣,飞快地转身离去。
後院中,六少爷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并且异常安静。萧怡推开门走了进去,透过月光,可以隐约看到桌上地上都积了一层灰,显然很久都没有人来打扫了。
萧怡放下行李,又是一阵不解。虽然他这里比不上嫡出的大少爷和二少爷,不会每天有人打扫,但每年萧馥霖生辰之前,仆从都会把所有萧氏子弟的房间都清扫一遍,以备他们回来居住。但这次,为什麽就没有人来清扫呢?难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与秦月眠双宿双飞了,再也不打算回萧家来了麽?
萧怡伸手点亮了油灯,总算灯里还有些去年留下的灯油,否则今夜可就不见光明了。他随便清扫了一下房间,便掀开有点积灰的帐子,在床上躺了下来。
萧忱的话他虽然听了,却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自认并没有做错事情,也没有对不起萧家,对不起母亲,对任何人都是可以交代了。他唯一对不起的人是秦月眠,他唯一无法面对的人是秦月眠。除此之外,他面对任何人都可以坦然。
但他哪里知道,第二天他将要面临的,却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风雨。如果知道了,他是否还能够睡得著呢?
翌日清晨,萧怡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他就已经起身,换了一身正式的长袍锦带,装扮得妥妥贴贴。他虽对穿著并不在意,但今天毕竟是萧馥霖的生辰,万事都要尽量小心为妙。
萧怡正准备出门,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叩击之声。他不由愣了一下。他这里最为冷清,寻常人不会过来。更何况,他昨天晚上才回来,除了萧忱以外,没有和任何人打过照面,怎麽就会有人一大早前来呢?
他打开门,却见昨天给他引路的那个仆从站在门口,行礼道:“六少爷,您起身了麽?老爷遣小人过来找您,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向您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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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怡坦然正了正衣冠,淡淡一笑,道:“我早已准备好了,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那仆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道:“请六少爷跟奴才过去。”言罢,在前面开始引路。
萧怡跟著他,穿过花园,一路走到前面的正厅。遥遥地,可以望见正厅之前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是一片寂静,全无往年的喧嚣热闹。门口既没有盈门的贺客,甚至也没有张灯结彩,相反,大门紧闭,声响全无。
萧怡疑惑地抬头四处打量著。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六月十五日居然没有人来此庆祝。这究竟是什麽原因呢?他想了半天,始终不得其解。
那仆从在门口停了下来,敲了敲门,提声叫道:“老爷,六少爷来了。”
一个低沈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道:“嗯,让他自己进来。”这一句话说得很慢,语气也很冷。
萧怡的心不由一沈。萧馥霖说话很慢的时候,往往是他非常生气、拼命想要压抑自己怒火的时候。看来,自己和秦月眠的事情真是让他气得不轻了,必定要小心应付才是。
他一边这样想著,一边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室内阴沈沈的,四周的帘子都已经拉上。窗外虽然已经是天光大亮,这光亮却几乎无法透进这个房间里。墙上几盏明灯亮起,幽幽地照著室内。
萧怡抬头看去,萧馥霖端坐在大厅正中,脸色极为阴沈,旁边还坐著几位老人,都是萧氏一族的元老,不知道有多少岁了。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多麽奇怪的事情,毕竟,今天是萧馥霖的生辰,在萧家绝对是一件大事。但是,看这架势,事情当然不会是那麽简单。
萧怡心中一凛,知道昨天萧忱所言不虚,事情确实有些不妙,但是他也不那麽担心,他既然问心无愧,又有什麽是解释不清的呢?
再仔细一看,萧馥霖的大夫人和其他几位少爷都在下面坐著,几个年幼的弟弟低著头不敢看他,萧忱却朝他得意的一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萧馥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萧怡急忙收回视线,低头行礼道:“爹,我回来了。”
萧馥霖道:“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萧怡道:“昨天晚上,我见天色已经晚了,就没敢打扰爹,想著今天一早再过来请安。”
萧馥霖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没有空过来请安,倒有空去管你二哥的私事,还敢将你哥哥点了|穴道,扔在房中,怎麽?你武功现在有成了,就知道恃强凌弱,连伦常都不顾了麽?”
萧怡吸了口气,他知道,萧忱此刻说不定已经掩不住脸上的笑容,正等著看他倒霉呢,但自己却绝不能够冲动,这种事情,反正也是家常便饭了。他平静地道:“爹,您有所不知,昨夜二哥意图强暴四哥房里的丫鬟,我是看不下去了,这才……”
萧忱当即打断他道:“四弟都已经答应了我,你在这里搅和什麽?”
萧怡抬头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萧馥霖忽然开口道:“不过是个丫鬟,你就敢因此而冲撞长兄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忠孝悌义’?还是说,你连萧家的家规都给忘干净了?”
萧怡知道多辩无益,低头道:“是,我知道错了。不过,我也是看那丫鬟拼死挣扎,怕她万一想不开,事後自尽了,事情传出去,怕是对萧家名声不好,这才一时冲动。”
萧馥霖听了这话,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大夫人在一旁看了,不凉不热地插了进来,道:“忱儿要一个丫鬟,就是给萧家抹黑了,那六少爷跟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又算是什麽?自甘下贱、恬不知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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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馥霖的脸色一下子又难看起来,瞪著萧怡,问道:“不错,你给我说说清楚,你跟那个邪教沈月宗的变态魔头究竟是什麽关系?”
萧怡不假思索便已脱口而出道:“秦月眠不是什麽变态魔头,沈月宗也不是什麽邪教。”他倒完全忘了,三个月前,他自己也是这样天天骂秦月眠变态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也觉得太过冲动了,抬头看看萧馥霖,果然已经面沈似水,紧抿著嘴唇,看来气得有些说不出话了。
大夫人得意地看著萧馥霖,道:“看看,我说得不错吧?我们萧家这位六少爷果然是一个断袖,而且还找了一个邪教的姘头,果然是有大侠风范。”
萧怡自知说话不够谨慎,急忙补救道:“爹,事情绝非如此。我跟秦月眠确实是知交好友,但决不像外界传言得如此不堪,请爹一定要明察。”
萧馥霖一拍桌子,把桌上的杯盘都震得不住晃动,发出细碎的撞击声,怒道:“你倒还好意思说,你一个名门正派的世家子弟,居然跟邪教的少主称什麽知交好友,还跟著他去邪教的总堂。如今,这件事在江湖上传了开来,让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萧怡心里虽然大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在萧馥霖火头上跟他对著干,只好低著头,默默不语。
大夫人道:“何止是知交好友?相公不要被他三言两语蒙骗过去。当日武林大会上,多少人听到那个不男不女的秦月眠要娶他,还要他跟他去沈月山。当时他可是不肯去的。後来怎麽又肯了呢?还待了这麽久,简直乐不思蜀了。若说这当中没有什麽苟且之事,我可一点都不相信。”
萧馥霖火气又上来了,瞪著萧怡道:“你真的跟那邪教魔头做了那种事情?”
萧怡沈默了一下。如果没有他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但是,经历了那样一个夜晚,在想到离开时秦月眠绝望地眼神,这一句谎言要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停了半晌,他道:“我跟秦月眠绝无苟且之事。”这句话答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萧馥霖看著他,没有说话。大夫人却又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用得著想这麽久麽?其中必然有假。你敢对著你娘发誓,说你跟秦月眠绝对没有关系麽?”
萧怡一惊,冷汗从额际缓缓流了下来,这下真的说不出话来,心中慌乱,苦思冥想了半天,依然找不到什麽说辞。
“你……你……好样的……”萧馥霖见了他这般神色,还有什麽不明白的。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回踱著步子,“你果然是自甘下贱,一点脸面都不要了,竟然作出这种事情。你不要脸,萧家还丢不起这个脸!”
萧怡一听这话,立时慌了手脚,在萧馥霖面前跪了下来,道:“爹,我已经知道错了。我跟秦月眠早已断了来往,此後也再不会相见。请爹原谅我这次,不管怎麽惩罚我,我都心甘情愿,但是不要把我逐出萧家。”
他之所以离开秦月眠,就是因为母亲死前的叮嘱,不愿意离开萧家。听到萧馥霖的口气,居然是要让他从族中除名,他如何不怕?
萧馥霖“哼”了一声,仍然满脸怒气地死瞪著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萧馥霖的身上,等著他下决断。
萧馥霖像是想到了什麽,慢慢停下了脚步,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对著萧怡道:“你要我原谅你,那也容易得很,只要你替我办一件事就可以。只要你能够办到,我甚至可以答应你,把你娘的尸骨移到萧家祠堂安葬。”
萧怡抬起了头。他娘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进萧家的门。可惜她不仅生前得不到名分,就连死了也只能葬在江南做一缕孤魂。即使萧怡的身份已经得到认可,萧氏宗族的那些元老们却依然不肯松口让他娘进门。
这一直正是萧怡求之而不可得的。到底什麽事,竟然可以让萧馥霖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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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馥霖缓缓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肯定容易得很。你只要给我们带路上沈月山去,帮助武林正道一举铲除这个旁门左道,我就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既往不咎。”
萧怡惊得说不出话来,道:“为……为什麽……”
萧馥霖道:“沈月宗行事诡异莫名,处处有悖伦常,简直天理不容,不除无以申武林正道。你不是也因为沈月宗声名扫地麽?想必也对他们恨之入骨了吧?”
他这话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沈月宗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恶行了。
但是萧怡当然不会这样想,他张口结舌地道:“可是……这……”沈月宗虽然行事怪僻了些,不愿向世俗屈服,但向来隐居山林,哪里做过什麽坏事?又如何“不除无以申武林正道”了?
大夫人见他不答话,冷笑道:“六少爷当然是舍不得了。听说那秦月眠貌若天仙,什麽绝代佳人都比不上。六少爷从小没有娘亲教导,为色所迷,误入歧途,以至顶撞父兄,知错不改,那也是寻常得很。更何况,是一个人比花娇的男人呢?”
大夫人把“男人”两字念得格外得重,果然成功挑起了萧馥霖的怒火。萧馥霖大步走到跪著的萧怡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拉他抬起了头,粗声道:“你考虑得怎麽样?”
萧怡喃喃道:“我不能。”
“你说什麽?”萧馥霖一把将他甩开,手上加了内劲。萧怡不敢运气抵抗,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劲气袭入体内,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搅般的疼痛,喷出了一小口鲜血。
萧馥霖恨恨道:“你倒是对一个男人情深意重,真是下贱得很了。”
萧怡忍住痛,坐起身来,略略调了一下内息,道:“儿子不敢心存杂念,但是沈月宗和我们萧家素来无怨无仇,我们却要去灭人家满门,岂不让天下英雄不齿?”
大夫人在一旁冷笑道:“怎麽?无怨无仇就杀不得麽?维持武林正道,该杀就要下手,邪恶之人天下人尽可以杀之,我萧家岂落人後?”
萧怡听她这样强词夺理,又气又急,牵动内伤,忍不住又喷出一口血来,颤声道:“敢问大夫人,沈月宗何处令你如此深恶痛绝?”
大夫人居高临下地看著跪坐在地上、显得十分狼狈的萧怡,淡淡道:“不是邪道,怎麽会练邪功?沈月宗练那‘璃水昭云’的邪功,个个不男不女,长生不老,武功又莫名奇妙地高绝,若不是用了伤天害理的办法练功,怎麽可能办到?”
萧怡听了,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这样厉害,身上又有伤,笑不了几声,就开始咳嗽喘气了。所有人的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脸上的表情都是极为惊诧的,没有人知道,他怎麽还能笑得出来,又为什麽要笑。
萧馥霖皱眉问道:“你笑什麽?”
萧怡笑得不停喘气,又痛得蹙眉,嘲讽道:“我总算知道,什麽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到底,不就是看上了沈月宗的武林秘笈麽?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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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馥霖道:“你竟然敢这样顶撞父母,真是成何体统!沈月宗那个小白脸给了你什麽好处,竟然让你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萧家还要你这样的败家子做什麽用!”
萧怡方才说出那些话来,确实是一时冲动,没有考虑到後果。但这时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却忽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丝毫不感到後悔。他苦笑了一下,道:“这与沈月宗何干?我向来以身为萧家子弟为荣,萧家做出这种事来,不管对方是什麽门派,我都是决不会答应的。”
大夫人笑道:“你倒是一身正气,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