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
胤禟见观音队伍在街头转了弯,生怕跑了那个神
6、五 。。。
仙似的小观音,更急赤白脸地跺脚,“走远了走远了,哎呀。”
胤礻我向凌保道:“那你便去通报吧,爷的工夫可不是给你耗的。”
凌保思忖,如若自己亲自禀报,门口的小卒震服不住,阿哥必然擅自去了,便唤一个小卒进门通报何瓜子儿,自己带两个随从跟着胤禟胤礻我,向棋盘街行去。
忏仪事毕,众人伺候胤禩在鱼洗中净了手,便四散歇着去了。这边春晓要找净室给他换下衣裳奉百果茶,胤禩摆手,唤何瓜子儿问两个弟弟回来没有,又嘱咐了他差事,然后屏退众人,独自到院中瞧海棠。奴才们怕热,便早早到净室躲起来,要么留在观音阁避暑,胤禩在海棠树下,只看到妙莲。他原本也知道她是在这里的。她遴选秀女时挨了大格格的巴掌,郁郁无欢,他心底倒有七八分怨自己,趁为惠主子做忏仪的当口,有心放她探家,却又赶上多事之秋,宫里紧了规矩,只得另作打算。
她孤零零站在当院,此刻的日光已经半推半就地现身了,天上多了个薄云后的日影,砖地上也显出浅浅的影来,落花人独立,不知是想着家抑或自己的委屈,只仰头瞧那海棠,仿佛悲悯尘世的一尊玉佛,无喜亦无悲。
胤禩见状,着实动容,不由脱口而出:“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妙莲回神,道:“爷说什么,奴才不懂。”
胤禩知道她童蒙未启,不懂识文断字,怕臊了她,“一句诗罢了,没什么可懂的。”说完见她更寥落,那话倒好似抛给她一块冷砖,只得又道:“书上的那些个才子佳人,都好诵诗写文,唯有那般,才子才算高拔,佳人才算脱俗。其实不然。穷人富人,会吟诗作对,就是彼此心有灵犀了么?都是自欺欺人罢了!诗文在心犹如缚茧在身,真不如身上的衣裳,无论粗布的,还是绫罗绸缎,穿上都一样的冷暖。”
妙莲也知道他待人接物,对学问才情不做计较,他慈悲随和,对待身位高下之人,都是一样的好,众人亦一样觉得他好,他便如同宫中一尊圆融的佛。只是对自己的这些话,似乎又有格外的用心,妙莲便试探道:“爷的话,奴才还是不懂。两个人,读书读不到一块儿去,穿衣裳却能穿到一块儿去,这是什么道理?主子和奴才,穿着不同的衣裳就是不同的人了。”
胤禩默默将手伸向树杈,摊开手心欲挽上一丛海棠,仿佛抚着女子的一张脸,道:“一个叫花子,冬天只有一件单衣,他会喊冷;一个富贵人,人们告诉他,你落生前就给你预备好了绸衫,那就是你的衣服,它的布料有多名贵,它的手工有多精致,你一年到头都要穿它,永生永世都要穿它,你说这个富人会说什么?”他看着她,她
6、五 。。。
也看着他,万点愁人仍旧宣泄似的落去,仿佛逝者东去,败如山倒。天道如常,二人在天道之外,辟了一方净室,在奄奄一息的灯火中,对照出身上同样的印记。
“他说冷。”胤禩的声音微茫而清晰。
妙莲只觉得心在胸口蹦蹦跳着,却如哽噎在喉,说不出一个字。她想冲他点个头,他却只虚晃地对着那簇海棠不动。
手巾板儿嗖一下从胤禟脑瓜顶飞过去,落到一个看客手里,他的视线被叨扰了一下,又转回到台上。台上一个道姑装扮的戏子正咿呀做腔,并非赶庙会的小观音,而此时寻那观音的心思已被玩心冲淡了,见陈妙常潘必正一番秋江盟誓,有几分心驰神荡,对胤礻我道:“我累了,找个座歇会儿,听会子戏也好。”
一旁侍候的凌保道:“九爷,咱们也玩得有时候了,是不是该回了?八爷也不知道我们何处耍去了,别叫他老人家等急了。”
胤禟打着骨扇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八哥那边做完法式就得歇一会,用了斋,这么大热天,再歪一觉,得后半晌呢。这会子当阳正午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教我再走回去是断不能了。”
胤礻我本就爱听戏,自然赞成,早打量好戏台正对面的二层隔间,拉胤禟过去坐了,叫了茶水嚼裹儿,不紧不慢听戏。凌保暗暗着急,却没辙,只得一边侍刀而立。
胤禟用酽茶漱嘴,却还是有些乏了,眯着眼,只觉邦笛之音如延禧宫细致轻薄的骨瓷茶碗,轻灵透亮地,捧起来怕一捏就碎了,碎了,仍见得到完整的玫瑰红印花,模糊了,定睛一瞧,化了一团紫气,像祥云糊到虹膜上,喘气,他拽开衣领的盘扣,头沉沉的,有阵远远的云锣音,掺和在茶楼市井烟火的深井里,白衣道姑还在唱。
人在蓬莱第几宫,月明云淡露华浓。
他倦倦倚在八仙桌上打蔫,忽而胤礻我推他:“九哥,你看那个小旦。”
他抬头,瞅见孙玉姣上得台来,欲拒还迎,轻移莲步。他立马来了精神,小观音已脱了霞衣,桃红对襟黑绒衵,上面绣着并蒂莲花,成了俗世中的女孩子。她小金莲在戏台上蹦跳如雏鸡,千回百转,手上的帕子终于覆在玉镯上,自下笑了笑,没等叫好就退了。
好!胤禟起哄似的拍着巴掌,抹着额头的汗,虚汗已经溻了他脊梁骨,这一下却仿佛大水冲决了堤,半日的燥湿闷气都神清气爽地蒸发,迷糊了半晌等得就是这个主儿,他大叫,赏,赏!耳畔亦仿佛山崩海啸,是霹雷把自己的嗓子没过了,嗡地一声,什么声儿也没有了。
四下却无人应和,那个拾玉镯的孙玉姣原本只是个插科打诨的小戏,老看客没人叫好,反倒看着胤禟,觉得邪门。小戏下了台,听戏楼上有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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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的,便猫在屏风后面从缝里瞧,正首包座站着一个锦衣少年,还没待自己看真,他便砰然倒地。
“九哥!”胤礻我仓皇叫道,他把面无血色的胤禟抱在怀里,摇晃着,冲凌保吼道:“传御医!”
“爷,您回屋吧,当阳正午的,实在是热。”妙莲举着宫扇给胤禩遮阳,踮着脚,撑出一方捉襟见肘的阴影,挡住他的额。他的眉骨实在高,她宛如仰望山石晓月,他怕她站不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觉得似乎有股凉意从肌肤相亲处透过来,仿佛墨渍洇了毛边纸,初夏里,人的心思只隔了层薄衫,一点动静就渗出来了。
“不如到紫藤架子底下坐坐。”他道,松开了手。“爷不走,我可要走了。”她眼波溜在地上,想只逃无可逃的耗子,转身欲走。
“你不用走,我走,”他一笑,“待会儿自有人来陪你。”
她正纳罕,何瓜子儿从照壁后面闪身过来,冲胤禩微鞠一躬,回道:“主子,人来了。”说罢将身一让,让身后的两个女人进院来。来者有一个中年女人,穿着惹眼的湖绿褂衫,却浆洗得半旧,还见得积压的几道褶,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怯生生靠后,忽然拽了下女人的袖子。妙莲一怔,来者正是自己的额娘花大奶奶和妹妹喜薇,她上前半步,这娘俩却并没有抬头,先跪下给胤禩叩头。妙莲才知道胤禩早些时候是派何瓜子儿到自己家中接这母女俩与自己相见的,不由百感交集。胤禩唤母女俩起来,并不寒暄,留下妙莲与娘家人说话,便带着何瓜子儿进堂去了。
四下无人之后,喜薇先从额娘背后跳出来抓住妙莲的手,妙莲摸着她额头说似乎又长高了,然后便是拉着花大奶奶看,泪不自觉地转出来。她额娘并不姓花,只因她男人早先是皇家园子里的花匠,她年轻时模样娇俏又爱涂脂抹粉,花大奶奶这名字便被众人叫开了。花大奶奶这身光艳的湖绿褂子,带着股陈年的霉味,加上盘头上光亮的头油,脸上的傅粉,仿佛从家里那口老木头箱子里爬出来似的,妙莲擦擦眼泪,就笑了。花大奶奶掴她一下,说这疯癫丫头倒是有几分胖了。
她问花大奶奶一向可好,花大奶奶说好,怎么不好,说罢四下看看,便眉开眼笑,低声问道:“在宫里过得可顺心么?”
妙莲回道:“额娘放心,我一切都好。”
花大奶奶又道:“好闺女,这柴火正旺呢,就加把劲,从紫禁城烧到阿哥府,一路让它热火朝天的。”
妙莲皱眉:“您说什么呢?”“别当额娘看不出,这个主子对你不错。就是还没开衙建府,给不了你名分。所以我说,你可得好好伺候着。“
妙莲斥道:”额娘,别说了。“但花大奶奶并不收敛:”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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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额娘烦啦?咱娘俩见上一面不易,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我得可紧儿的把那些道上理说给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我早说,我闺女长得多水灵,让人从茶膳房拎出来是早晚的事儿,攀不着皇上,攀个阿哥也不错,这紫禁城里的女人成千上万,有血本无归的,可也有一步登天的,凭什么好事就轮不着咱呢。你就真想等到二十五才给放出来?那可就什么都落不下了。现在有转机,他愿意把手伸给你呀,你就顺势给攥起来,别给他捏疼了,也别让他跑了,可得把稳了,身边的丫头多了,哪个不眼红你呀。”
妙莲道:“额娘,您这都是听谁说的?”
“今天何公公一进门呀,我就知道了七八分。”
妙莲登时变了脸色:“什么,您还找何公公打听了?”
“没呐,你额娘心如明镜,可是不冒失……我只问一句,阿哥爷是不是喜欢你?”
“额娘!”妙莲咬牙。
旁边的喜薇早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想插话:“额娘,咱们还没跟姐说正事呢。”
花大奶奶不耐烦道:“先等会儿,我心里有数。闺女,你快说,八阿哥是不是喜欢你?”
妙莲眨巴眼:“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他把你从茶膳房挑出来,那他特意让公公接我们娘俩来瞧你?”
“宫人调动,是常有的事儿,再说八爷一向心善,体恤奴才。”
花大奶奶扑哧一笑:“反正他对你,跟对别人不一样,对不对?”
妙莲冷下脸来:“您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主子对我再好,我也只是个奴才,做奴才就守奴才的本分,这般得意忘形,怕是日后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呢。有您这么撺掇我的么,您是我亲妈吗?”
见她真有几分生气,花大奶奶就不说了,转个话头,又讲道:“额娘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只是咱家最近……出了事,我想着你能帮衬些,我病急乱投医,就光往好处想了。”
妙莲一惊:“出什么事了?”
“咱阿玛蹲号子了。”喜薇说。
花大奶奶抢白道:“闺女别急,听我跟你说。十五那天尚阳堡忽然传了信儿来,说你阿玛私扣修清河水坝的官银,让人押起来了。”
“阿玛给人做奴才的,哪里碰得着官银?”
“道理是如此,不过这些时日,你阿玛一直给托哈齐大人理帐,来往间私营假帐定是有的,也不过是替主子卖命罢了,他一个小隶人,借给他胆子也不敢做的。可现在东窗事发,主子见口子大了堵不住,就拿你阿玛当了填料了。”花大奶奶说着,拉下襟上的帕子抹眼泪。
妙莲急道:“那不成,赶紧想辙呀。”
“这不正托人打典嘛,你舅舅、兄弟,那些在老家的亲戚们,也都捎了话过去。可是咱小门小户的,哪儿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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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上那么高。”
“亏您刚才还有说有笑,出了这么大事儿,您也搁得住。”
“我搁不住也得搁啊,本来想让你安心在宫里,并没打算给你传信儿。但是眼下我们既然见面了,闺女,你能不能求求你的主子?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咱但凡有一条活路,也不给你添乱啊。”
“额娘,阿哥爷他还没当差,在朝廷也没有人脉呀。再说这样的事儿,咱开口也不知轻重啊。”
花大奶奶擤着鼻子道:“我就说,你阿玛命苦啊,受了一辈子罪,老了还要蹲号子,他那把老骨头不知道挨不挨得住,儿女们也都指望不上……”
妙莲道:“行啦额娘,我没说我不帮,再怎么说也是我亲阿玛。只是,您刚才扯了那么多闲篇儿,并不以实情相告,恐怕不是当女儿的指望不上,却是您根本没打算指望吧。”
花大奶奶这才脱了哭腔:“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姑奶奶,额娘这辈子就两个指望,一个是你阿玛,一个就是你。我原先以为你阿玛算是在主子那儿站稳了脚,可谁知道还有这一出阴沟里翻船呢?现在不光是额娘指望你,全家都得指望你了,我方才只是想探听探听你在主子跟前的分量。我的好闺女,这会子也容不得细琢磨了,你找八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