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冯鑫阁带着我们出了码头,那里已安排了三辆马车。我道:“慕渔馆远么?”
冯鑫阁道:“不远,约摸有半里地吧,请楚将军上车。”
三辆马车一般大小,不过冯鑫阁带着我和钱文义两人占了一辆,其余两辆让士兵去挤。马车很宽大,我进了车,见里面还很宽敞,总可以坐上十来个人,便对钱文义道:“钱兄,把那几个受伤的弟兄叫过来坐这车吧。”
和海贼一战,前锋营有七人受伤,其中三个的伤势重一些,现在还没有痊愈。钱文义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等他下车,冯鑫阁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安,道:“冯先生,对不住,我冒失了一点,不要紧吧?”
冯鑫阁道:“不要紧不要紧。”他说着,微微一笑道:“楚将军真是爱兵如子。”
我笑道:“不是爱兵如子,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们一向同甘共苦。”
冯鑫阁道:“是,是,以人为尚。”
这句共和军的套话倒也不让我反感。不管做得怎么样,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两句话本身还是没有错的。
等几个伤兵上得车来,马车开动了。一路上行去,我从窗缝中看着道路两边。虽然夜已深了,街道上仍然很热闹,隔了几年,帝国终于又有使臣到来,可是现在的五羊城却已经成了共和军的大本营,如果五羊城的市民知道后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五羊城规模并不比帝国小,五羊城统辖的广阳省虽然是帝国十九省中最小的一个,方圆才两三百里,但人口却很多,全省据说已超过两百万。南疆自苍月公反乱以来便战火不止,以至于哀鸿遍野,相对平静的广阳省倒成了避难的首选,现在只怕人口更多了许多,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一个个神情安祥,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五羊城主统治有方,看来也有他的本事。我看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叹道:“五羊城真是繁华,好象也没什么影响。”
冯鑫阁道:“楚将军以前来过五羊城么?”
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武侯南征时路过。那一次根本没有到南门来,而且,那一次是为了征讨苍月公的共和军,现在的五羊城却已成了共和军的大本营。我道:“第一次来。对了,蛇人没来骚扰过么?”
冯鑫阁突然闭嘴不语,我心知他定然不肯多说,何况他也不会知道什么内情,便岔开话头道:“现在五羊城有多少人了?”
冯鑫阁道:“有七十多万人吧。”
七十多万!我吃了一惊。当初武侯以“为渊驱鱼”之策,将南疆难民尽驱到高鹫城,那时高鹫城也不过七八十万,以至于高鹫城的粮草不继,四月便告破城。五羊城在正常情况下便能有七十万人口,这个城市到底该如何管理?我自己带兵最多不过五千人,但也知道其中困难了,若不是有钱文义和曹闻道帮手,只怕我真要吐血。帝都有五十万人口,有三万禁军,维护治安的执金吾也有五千人,五羊城的七十万人不知要多少士兵了,肯定已远远不止以前大帝与初代城主定下的两万私兵之约。如果再加上共和军残部,我想现在五羊城的军队可能已超过了五万之数。
有五万精兵,那才能成为与蛇人谈判共存的筹码吧,否则蛇人定不愿在后方伏下这么大一颗钉子。我想何从景也一定猜得到,如果蛇人真的毁灭的帝国,那下一个目标就是五羊城了,所以他不会真心投靠蛇人的。可是如果蛇人真能权衡利弊,它们会不会也在防备五羊城主与帝国的私通?
想到这儿,我不禁又有点担心。我们来五羊城该是个秘密,这消息会不会走漏?一旦走漏的话,五羊城主是会破釜沉舟,与蛇人正式开战,还是把我们杀了以取信蛇人?现在这些都是变数。也许,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都将使得事态急转直下,现在,我必须步步小心,绝不能错得一步。
冯鑫阁说慕渔馆不远,我只道离南门没多少路,没想到马车七拐八拐走了大半天,眼见周围越来越冷清,马车才停了下来,冯鑫阁站起身,撩起车帘看了看,道:“楚将军,慕渔馆到了。”
前面是一大片宅院,周围是一条丈许宽的河,河的那一边还有一丈多高的围墙。这几乎是个城中之城,占地也相当大。马车从一座小桥上驶过去,院门口两个卫兵举起长枪敬礼,等我们一进去,院门又关了起来。冯鑫阁道:“到了,楚将军请下车。”
我跳下马车,只见这慕渔馆里鳞次栉比地尽是建筑。房屋虽多,安排得却是错落有致,一丝不乱,到处都是绿树掩映,只是灯火并不多,看来慕渔馆里住的人并不多。现在已是八月末,树上结着累累果实。那些果子大约有小酒盅一般大,有青有红,我从没见过。正看着,冯鑫阁笑道:“楚将军,城主已在丹荔厅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丁大人已在内等候,请楚将军进去吧。”
那丹荔厅门两边的柱子上刻了副对联,是“丹房养志,荔树长青。”落款写着“照磨轩题”。字体很是圆转流畅,如果薛文亦见了一定会说是个某某名匠所刻,我却看不出门道来。
一到门口,有个人已高声笑道:“是楚将军来了吧?草草不周,还望恕罪。”
这声音十分清亮,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声音。我踏入厅门,边上冯鑫阁道:“城主,楚休红将军到。”
五羊城主名叫何从景。何氏在五羊城一向是名门望族,但人丁却不是太兴旺。我只道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多半腰宽肚大,一副面团团的样子,但何城主相貌颇为清瘦,双眼不大,却极有神采,颌下有三缕长髯,一个人甚是清雅。虽然他的样子让人一见便觉可亲,但我心中却暗自叫苦。这样的人多半极富智计,我在符敦城里被陶守拙摆了一道,自始自终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下,现在记忆犹新,实在不愿与这种智者来打交道。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五羊城主虽然谈吐可亲,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行了一礼,道:“小将楚休红,来晚一步,还请城主恕罪。”
何从景笑道:“何罪之有!楚将军英勇无敌,我适才听郑昭说起过了。还请楚将军入席吧。”
丹荔厅里设了不少席位,当中是三桌,偏厅还设了十来桌,这个大厅仍然颇有空间。何从景坐在主席正中,在他的左手边,丁御史已然落座,右边的位置空着,大概是给我坐的。帝国尚在,右边原本该是五羊城中的重臣的位置,何从景却让我坐下了,已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意思。我又行了一礼,道:“小将谢过。”
一个侍者导着我到何从景身边坐下,钱文义他们也纷纷落座,只是他们坐的都是边上几桌,这一桌主席上除了我和丁御史以外,都是五羊城的人。
我刚坐下来,侍者给我倒了杯酒,何从景端着杯子站起来道:“今日天使下顾,敝城蓬蔽生辉。今日得见两位天使尊颜,下臣感慨莫名。列位,我们先敬两位天使一杯,以谢天使伏波越浪而来。”
他的话很客气,但越客气的话越会言不由衷。我和丁西铭也站了起来,丁西铭道:“多谢何城主款待,下官身在帝都之时,久闻何城主是当世英豪,如今一见,更胜闻名。”
何从景笑了笑,道:“干了!”自己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们也都喝了下去,刚要坐下,何从景忽道:“丁大人,楚将军,此间所坐,皆我五羊城的股肱之臣。这位,是我城中关税司主簿孔英大人。”
我也听说过,五羊城虽然名义上是帝国领地,其实与独立一般无二。与帝国的兵、刑、户、工四部相应,五羊城也有六司,分别是关税司、军务司、远人司、巡察司、匠作司和职方司。其中关税司相当于户部,军务司相当于兵部,巡察司相当刑部,匠作司相当工部,还有远人司是招待各处来人的部门,职方司则负责大小官吏的考评。与帝国稍有不同的是,五羊城以商人为本,因此关税司的重要性为第一。而到五羊城来的外地商人极多,也需要单设一个远人司负责,职方司却是五羊城特有的。各司以主簿为长,这孔人英是关税司主簿,就是五羊城重臣之首了。
孔人英端起杯子向我们一扬,道:“两位天使在上,下官先干为敬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得爽快,我们也喝了下去。这一桌有十个人,除去何从景和丁西铭、我,剩下七人中多半是各司主簿,但我没看见郑昭在,可能他官职虽大,却还不是主簿,只不知道那多出来的人是谁。
何从景一个个给我们介绍下去,分别是军务司主簿王珍、远人司主薄林一木、巡察司主簿龙道诚、匠作司主簿秦豫和职方司主簿顾清随。每人一杯酒,我酒量甚宏,喝得头也有点晕了,丁西铭的酒量却比我好得多,脸色都不变。介绍到最后一个时,何从景笑了笑道:“这位是我城中后起的名将,丁亨利将军。”
这丁亨利年纪很轻,生具异相,头发是金黄色的,双眼却是海水一般的蓝色,样子虽怪,却仍是极其俊朗,让我不禁有点自惭形秽。听得何从景叫到他,这丁亨利站起来道:“小将丁亨利,见过两位大使。”
丁西铭笑道:“丁将军,我们可是本家,丁将军既有此名,想来定于易学颇有心得了。”
丁亨利刚要喝酒,闻言一怔,道:“不知丁大人所说‘易学’是何学?”
丁西铭道:“《易》开章有云:乾,元亨利贞。丁将军既名亨利,令尊大人定然精擅易学了。”
《易》这本书我也听说过,所说是上古传下来的一部包罗万有的奇书,但文字艰深,内容隐密,根本没几个人能读得懂,我也没读过,什么“乾元亨利贞”之类,我更是闻所未闻。只是丁亨利虽然名从《易》中所取,看来对《易》也并不知晓,瞠目不知以对。何从景打了个哈哈道:“丁大人真个饱学。丁将军祖籍在极西之地,上代方才定居五羊城,丁大人神目如电,也能一语道破以易学得名,真个佩服佩服。”
他一打哈哈,边上那六主簿也纷纷举杯,这个道:“丁大人学究天人”,那个道:“丁大人学问高深”,丁西铭被他们的马屁拍得晕头转向,只是微笑。
丁亨利忽道:“家父曾说,亨利之名在我故乡极多,本是常用之名,今日听得丁大人所言,小将方知自己名之所出,多谢丁大人指点。”
丁西铭微微一笑,道:“本官只道易学是我独得之秘,不料万里以外亦有流传。丁将军英武不凡,定是当世奇才。丁将军令尊既攻易学,说不定我二人祖上还颇有渊源。”
我看了看丁亨利。他虽是男人,肤色却白得异乎寻常,一杯酒下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只是他长相英武,虽然脸色泛红,仍没有半点阴柔之气,一双手的手指也长而有力,把空杯放下去的时稳稳当当。
这丁亨利的兵法不知怎样,但他的刀法枪术定是一时之选,只是不知和我相比如何。第一轮介绍下来,何从景道:“二位大使远道而来,何从景无以为敬,唯此水酒一杯,还望二位海涵。”
丁西铭道:“何大人客气,下官感激莫名。南疆多事,何大人固守边陲,使万民安居乐业,真国之干城,来,下官与楚将军共敬何大人与诸位大人一杯。”
何从景守的可不是帝国的边疆,而是他的祖业吧。我心中暗忖,脸上也堆出一副笑意,道:“城主请。”
何从景笑道:“多谢多谢。”他喝下一杯,拍了拍手道:“上女乐。”说罢笑道:“丁大人,楚将军,五羊城僻处南疆,粗茶淡饭,女乐也粗糙得很,还请两位大使莫要见笑。”
声音刚落,从厅后出来十来个女子,都手持乐器,到席前空地上施了一礼,到队整齐后,乐声响了起来,奏的正是一曲《坐春风》。
那些女子个个都是绝色,容貌非凡,一个女子手中领头唱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
她的歌声柔美动听,清脆悦耳,丁西铭听得呆了。我虽然不是很爱好音律,也觉好听,与当初在太子席上听到的那个花月春的歌声相比,亦不遑多让,而她的相貌比那花月春更是美丽。数句唱罢,另几个女子也应声和道:“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这是一段了。唱罢这一段,她们不断交错穿插,变了几个队形。她们舞得千变万化,乐声却没半点阻碍,仍是一气贯下,只是变得幽渺了许多。这时先前那领唱的女子又唱道:“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
这几句唱得低徊宛转,让人回味不已。女子以色事人,想必也如春花灿烂,却无几多时。她唱得优雅,我听得却觉心如刀绞。在不知不觉间,我又想起了她。被锁在深宫中的她,现在还好么?现在太子爱她如珍宝,她的日子也许还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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